宴会上江南锦带来的冲击，在沈素素心中萦绕数日不散。那种混合着嫉妒、自卑与一丝不甘窥探的复杂心绪，让她在面对陆砚云时，愈发感到一种难言的隔阂。
而陆砚云依旧是忙碌的，偶尔归家，身上总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和某种她无法触及的凝重。他对她，客气而疏离，仿佛慈云寺那日的短暂波动从未发生。
这日清晨，沈素素照例去给陆夫人请安，却发现婆婆脸色苍白，正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
“母亲，您这是……”沈素素连忙上前搀扶。
“老毛病了，”陆夫人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虚弱，“偏头痛又犯了，库房里那味川穹正好用完了，新货要明日才到，这真是……”
沈素素心中焦急。陆夫人这头痛症发作起来甚是折磨，府中上下皆知。她一边吩咐丫鬟去请常来往的老郎中，一边扶着陆夫人躺下，用熟练的手法为她轻轻按摩额角。然而，缺乏对症的药材，终是治标不治本。
就在这时，门外丫鬟通报：“夫人，少奶奶，江小姐来了。”
沈素素动作一顿，心下诧异，江南锦怎会这么早过来？陆夫人强打精神，示意请人进来。
江南锦今日穿着一身简便的湖蓝色衣裙，未戴任何首饰，步履轻快地走进来，见到陆夫人病容，脸上立刻露出关切之色：“陆夫人，您这是身体不适？”
陆夫人勉强笑了笑：“一点旧疾，劳江小姐挂心了。”
江南锦走近前，仔细看了看陆夫人的气色，又询问了症状，沉吟片刻道：“夫人这症状，听起来像是血管痉挛引起的偏头痛。我恰巧认得一位德国的医生朋友，他有一种特制的缓解神经性头痛的药水，效果颇佳，且性子温和。若夫人和少奶奶不介意西药，我这就遣人快马去取来，或许能缓解一二。”
沈素素闻言，心头一紧。西药？那是洋人的东西，可靠吗？婆婆身份尊贵，万一……可看着陆夫人痛苦的神情，她又于心不忍。接受江南锦的帮助，让她觉得有些难堪，仿佛承认了自己管家不力，连必备药材都未能备齐。但眼下婆婆的病痛最要紧。
她抬眼看向陆夫人，陆夫人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着询问。沈素素咬了咬唇，终是低声道：“有劳江小姐费心，若能缓解母亲病痛，自是……感激不尽。” 这话说得有些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江南锦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纠结，爽快地点点头：“少奶奶客气了，我这就去安排。” 她转身出去吩咐随行的人，动作干脆利落。
约莫一个时辰后，药便送到了。是一个小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无色的液体。附带的德文说明书谁也看不懂，江南锦简单解释了用法和用量。沈素素亲自伺候陆夫人服下，心中忐忑不安。
令人惊奇的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陆夫人紧锁的眉头竟真的松开了些许，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沈素素守在床边，看着婆婆舒缓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她不得不承认，这西药确实有效。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对婆婆病情缓解的欣慰，有对江南锦及时援手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自惭形秽。
江南锦并未久留，见陆夫人睡下，便轻声告辞。沈素素送她到院门口。
“今日多谢江小姐。”沈素素再次道谢，语气比之前真诚了些许。
江南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目光清澈，并无施恩者的得意，反而带着一丝理解般的平和：“少奶奶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持家不易，事无巨细，难免有疏漏之时。有时，借助些外力也非不可，重要的是结果安好。”
她的话语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劝慰的味道。但听在沈素素耳中，却品出了不同的滋味。“借助外力”？她是在暗示自己能力有限，需要依靠别人吗？还是单纯的就事论事？沈素素分辨不清，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江小姐说的是。”
江南锦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在转身时，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沈素素无意中瞥见，好像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样式古旧的铜钱，与他朴素的衣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深究。
回到房中，沈素素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江南锦的话和那枚奇怪的铜钱。
她拿出那本隐秘的册页，磨墨蘸笔，心情复杂地写下：
“X月X日，晴转多云。母亲旧疾突发，药材短缺，束手无策之际，江氏携西药至，其效甚速。受此恩惠，心绪繁杂。谢其解围，然亦觉自身无能。彼言‘借助外力’，似劝慰，又似警言。其随从所佩铜钱，样式古怪，非比寻常。江氏此人，如雾里看花，难辨真容。夫君知其底细否？”
这一次，日记里不再仅仅是闺怨和自怜，开始夹杂了对他人行为细节的观察和疑虑。江南锦的出现，不仅带来了思想的冲击，也开始将一些看似不相关的、带着谜团的细节，带入了沈素素原本平静的生活。
这次偶然的交集，像投入湖面的第二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比第一次更加深远，悄然改变着水底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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