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族学按照立下的规矩,考究排名出现之后,学子们会休息两个月。
随赫没想到她遵循阿娘的指令,好好读书,就像她口中所说的,让他们看一看她杨久炎的女郎不比他们差。
可结果是她被污蔑作弊,而负责讲学的学究对此并无态度,而一心放在她身上那一块属于随程的玉佩。
随赫好像听见了后面的喊声,她左拐右拐,意外跑出了随家大门,瞧见门口的马车,不顾随从的阻拦爬上车。
动作匆忙,她的额头磕在座位上,她下意识轻呼捂住额头。
“你没事吧?跑那么快做什么?后面是有人追你吗?”他笑起来,捂住她的头。
随赫抬头,马车之人正是随程,神情关切,她心底又气又恼,从怀里拿出玉佩扔到他怀中,恼道,“还不都怪你的玉佩!”
“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我勤勤恳恳读书还被人怀疑作弊,还诬陷我偷你的玉佩,他说处理,根本没有!全是为你的玉佩来的。”
外头传来嘈杂的吵闹声,他掀开车帘,看向来人。
车外的人连忙拱手作揖,“少主。”
“嗯,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支支吾吾,马车上的随赫更是冷哼,随程觉得她很生气,他没有妹妹,从小到大亲近的也只有小橘。
他把手放在她身上揉了揉,三个月不见,小娘子个头长了,皮肤也白了些。
“不要生气了,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会给你讨回公道的,中午是不是还没有用膳?”
随赫摇了摇头,肚子此时应景响起。
随程扶她下车,“一起用膳吧,你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我要吃肉!”
他眉眼弯弯,“当然,不会亏待你的。”
赶来的老学究没想到随赫真的和少主认识,他低下头行礼,随程看了一眼,随赫更是看都没看,直奔他的院子,嘴里念念叨叨报着菜名。
随从望向随程,他淡淡道,“按她说的去做。”
饭后,他让随赫写一篇策论,她眨眨眼,没有反驳他,老实写完交给他。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随赫险些没有维持住,镇定道,“没有,我都好好写了,你还要干嘛!”
她理直气壮,随程挑眉,算了她还小,更何况这次她本就占理。
“我本以为族学对你这个年纪还是有些难度的。”
“哼哼,那是我天赋异禀。”
过了一会,他放下随赫写的策论,“你放心,过两天就有结果了。”
随赫点点头,当天夜里,她偷偷溜进污蔑她族兄的院子里将他剃成光头,还把老学究的胡子剪得乱七八糟。
清早几人的院子里鸡飞蛋打,随程听闻后便把随赫再一次请到玉衡院 。
“你叫我来干什么?”
随赫垂下眼眸,委委屈屈站在他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对待一个孩子着实太苛刻了,算了,她才十二岁。
怒火一下子被熄灭,但他不能就此放过随赫,否则以后她更是要无法无天。
开口道,“用早膳了吗?”
随赫诧异摇头,顺利地又蹭了一顿饭。
“你以后不用再去族学了?”
“什么?”随赫此刻心才慌乱起来,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阿弟阿妹的小脸,阿娘的期待。
“少主我错了,你不要将我赶出去。”
随赫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她的本意明明是想安分守己的度过族学的日子,偏偏忍不住自己的性子。
“我去和他们道歉,把我剃成和尚也行的。”随赫拉住他的衣角,身子向下跪。
他用力扶住她,叹息,“你啊,都不听我把话说完,我没有想要把你赶出去。我只是想要和你换一种方式,虽然你此次考究排名不错,但你确实有很多漏洞,就像你所说的考的恰好是你会的。”
“族学学究有错,污蔑你的族兄也有错,我自会按照规矩惩戒他们,但不应该是你出手。”
“你年纪还小,又很聪明,你应该有人引导免得误入歧途。所以我决定把你放在身边,悉心教导。”
随赫水汪汪的眼睛瞪大,泪珠夺眶而出,有点没听懂他说的话,她指了指自己,“我吗?”
“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
“好吧,确实没有别人哈。”随赫拿走他手上的帕子,擦了擦眼泪。
顺着他的力道,随赫站起身,“家主知道吗?”
“此事我自会禀报父亲,包括你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去剪人家的头发。”
随赫摸摸鼻子,“家主不会把我赶出去吧?”
随程点她的脑袋,“你也知道你做的事不对。”
她抬头喊,“那是他们先欺负我的,我难不成任由他们欺负吗?”
“你安心待在玉衡院,下人会给你安排房间,我去处理一下你的事。”
他脾气好,纵容随赫反而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低头不语听从他的安排。
随程办事顺利,随赫甚至没有见到家主,她就被安置在玉衡院旁边的院子。
她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秉持着能吃能睡就是好的原则,当然随赫还要来银子,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除了随程很严,长兄如父,随赫幼时没有体验过父亲的感觉,现在体验到了。
时光如梭,转眼五年过去,十七岁的随赫亭亭玉立,她站在随家山下入口朝随山和随黎招手。
五年了,又一轮族学开始了。
五年随赫变换很大,她沾染上随程很多习性,脾气也不似当年看谁不爽就去讨伐。
“阿姐!”
她笑容款款,温和道,“阿弟阿妹。”
随黎抱住她狠狠蹭她,随赫像从前一样摸他们两个人的头。
“你们来的巧了,明日我就要和随……少主启程了。”
随黎嘟嘟囔囔,一脚踹走随山,“啊,我刚来你就要走啊?”
“嗯,早就安排好的。”
随赫含笑,随程要成亲了,娘子是荣阳郑氏的娘子,家主对他的婚事很重视,让他提前去一直等到成亲的日子。
荣阳里荆州不近,他们必须提前启程。
“你们乖乖在族学念书,休假时去镇上看看阿娘,等我回来,知道了吗?”
此次兄妹来,随赫千说万说把杨久炎也弄了过来,但她说什么也不进随家大门,随赫只好在镇上置办了宅子和下人照顾她。
“阿姐放心,我会照顾好阿黎和阿娘的。”
“谁要你照顾!”
随山:“我不看着你,你能上房揭瓦。”
随赫扶额,他们还是如此打打闹闹。
随赫再三强调在本家要注意分寸,如今族学的学究是随程专门考察过的,基本不会出事,全是因为当年随赫动不动给人剃头。
随赫交代好他们,又去看了一眼阿娘,没说两句就被她赶出去让她好好跟着少主干活。
随赫耸肩,他成亲我干什么活,替他把娘子娶了不成?
翌日随赫和随程准时出发,路上随程还在考察随赫的学问。
随赫:“……”
“大哥你是去成亲的!不是去当师傅的。”
随赫作势拿走他手上的书,随程拽着不撒。
随赫:“?”
“你给我,你外面骑马去。”
随赫不是当年的小娘子了,况且随程该成亲了,两个人要避嫌。
“不行,我现在一想到要见到她我就紧张腿软,骑不了,还是你去骑吧。”
随赫不可置信,“你不能吧?咱们刚出发连本家都没离开呢。”
随程借此机会拿走书本,用书赶她下去,“去去去,平日骑马的次数少,你刚好借此机会练练。”
随赫抿唇,只好跑外面骑马。
午时他们到达平城,找了一家客栈,随赫刚想下马,一只脚还没落地,转角突如其来的娘子直冲冲撞在马身上。
马声嘶吼,随赫立即握紧缰绳坐稳,“快让开!”
她一边喊,一边控制马,刚下马车的随程眼见随赫的马失控,利落上马紧随其后,留下话,“先将他们控制住,等我们回来再说。”
随赫握紧缰绳一点点控制它,“吁——”
她一路驶向丛林外,马终于安静下来,跑到一边吃草。
随赫拽不走它,只能任由它吃,她坐在树下,一只手牵着绳,一只手托住下巴好似整暇看向姗姗来迟的随程。
“你再慢点我就能回去了!”
她拍拍衣服上沾染的杂草,冲他喊道
他松了一口气,“好在你没事。”
“安心,我能有什么事,你忘了我的马术是你教的,六艺样样精通的随家少主好担心自己教不好徒弟?”
随赫伸手去扯吃草的马,叫它先别吃了。
随程无奈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你现在还没有出师,我总是要关照你的。”
“好好好,我二十多岁的父亲,咱们是不是该回去吃饭了。”随赫翻身上马冲他仰头。
“我先走了。”
随赫猜到他会把人控制起来,但没想到自己遇见的会是这般出乎意料的事。
“少主,您看就让我把人带回去吧。”
随赫冲到他面前,“你居然典当自己的娘子,你还算不算人!”
“这有啥,村里常见的很咧,她出去生个孩子一家人能得到两年的钱,就她不懂事死活不去。”
瞧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余光中他的娘子眼神无波,活生生的行尸走肉,随赫这几年被随程教出来的好脾气忘得一干二净抄起一旁兵家寮的剑劈向她。
“阿赫!”
她扭头,“你还要偏向他吗?”
“动手杀人你是要进官府坐牢的。”随程夺过她手中的剑,扔给兵家寮,示意他自己下去领罚。
“你和她签订和离书,我可以给你五倍的价钱。”
男人眼珠子打转,开口道,“十倍!”
“你疯了吧,还敢涨价,你信不信我把你送到官府?”随赫挽起袖子,朝他走去。
“阿赫。”
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随赫,她讪讪收起拳头,扭头不去看他。
“切,你们当老子不懂啊,大齐的法律没有一条规定不能卖,老子就让她去卖,你管的着吗?十倍就十倍,你不卖,老子换下一家。”
男子嚣张跋扈,随赫怒气上头,碍于随程在,不敢动手,气得说话都支支吾吾的。
“可以。”
随程笑了声,“阿赫,去拿钱给他。”
随赫视线落在衣裳破烂的娘子身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她还是转身去拿了。
本家五年,她还是那个平城出来的小娘子,对钱极其看重,她攥紧盒子,终究不忍看见娘子如此凄惨,心一横把银钱给他。
他留下和离书走后,随程含笑对兵家寮道,“寻个乞丐多的暗巷,让暗卫打断他的腿。”
随赫搀扶起娘子,她还是发愣的,只是在看清随赫面容的一瞬间留下一行泪。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随赫的手心,她心里不停盘旋男人的话,这种事情很多,大齐没有法律……
“孩子,我的孩子……”
娘子声音很低,她衣服破烂,随程自始至终转过身不去看,只是吩咐下人照顾好她。
随赫贴近她,不太确定,“你是说孩子吗?”
她艰难地滚动喉咙,点头道,“他卖了我的女郎,还要卖了我,说要是我同意,他就把囡囡赎回来,我去找了人牙子,我给他钱,问……”
她呼吸艰难,随赫没注意她身上的不堪,将她抱在怀中顺她的背,“不急不急,你慢慢说。”
随赫喂她喝水后,她喝的急,溢出的水打湿了干裂的嘴唇,刚才的她像是许久未曾进水。
喝完她才道,“我问他我的孩子在哪里,才知道她早就被送走了,不知道买到什么地方去的。说什么把孩子赎回来都是骗我的,他根本就没想着把我的孩子赎回来!”
声声泣泪,她嘶吼到泣不成声,随赫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杜鹃啼血。
她的心被猛猛地重击,从前她的愿望是补贴家用,留在随程身边读书也是如此,什么时候她有了随程那样悲天悯人的心?
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样还不够,她能救一个但救不了更多个。
她看不见的地方有她听不到的声音。
随赫为她准备的干净衣服,让她心情平缓下来后洗漱。
她走出去对上随程的视线,他什么都没说,像从前一样摸了摸她的头。
随赫根据周娘子的描述,不断修改画像最后让人在各地寻找。
周娘子无以为报,默默跟在随赫身边打杂,尽管随赫劝了她很多次,到最后也随她去了。
去荣阳路远,走了一周才刚出荆州边界。
随赫仰在马车上,她不行了,路上她又捡了个比她小几岁的孩子,和随山差不多大的小郎君。
“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伤怎么样?”
他是随赫经过地下赌场时捡回来的,他的父亲也是个赌鬼,没钱到丧心病狂把自己的儿子拿过来抵债。
随赫触景生情,顺手救了,洗干净后没想到还是个模样不差的小郎君。
天天在她耳边姐姐姐姐的,随山喊的都没这么勤。
“姐姐,大哥哥看起来很不高兴。”他扯了扯随赫的衣服,示意她看马车另一头的随程。
随赫坐起身,歪头看他,“你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按照你这个捡人的速度,等我们到了荣阳,不会有四五个马车吧?”
随赫努努嘴,“不至于吧?哎呀,不要说这个啦,你想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嘛,他连个名字都没有。”
倒是有个姓,姓楚,他父亲居然就叫他楚狗崽子。
仔细想来他们的眉眼还是相像的,若非不是,随赫真的怀疑这个孩子是捡来的。
“姓楚,叫楚非玄吧。”
随赫:“非玄,非玄非奥,非浅非深吗?”
“嗯,诸葛神算中的签文。”
“若是找准了一条道路,一个道理,就去做,无需顾虑其他的事情。他是,你也是。”
“听起来不错,那你就叫这个吧。”随赫扯了扯他的脸颊,“让你周姐姐多给你弄点肉吃,瘦的像杆子一样。”
第一次见到楚非玄,周娘子心疼的不行,随赫觉得她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吧,那个小女郎天涯海角实在不好找。
随赫叹了口气,继续出发,赶紧去荣阳,告诫自己少捡点人。
事实非她愿,随程料想得不错,到了荣阳,真的有四五个马车,她和周娘子一辆,随程和楚非玄一辆,剩下还有各种人。
到了荣阳,瞧见郑家惊讶的眼神,随程默不作声,还要他说什么?说他的妹妹好像有一种喜欢把人往家里捡的癖好。
其实本来是随赫一辆,他一辆,之后是那群人的,后来没想到,人数过多,后面挤不动了,单独再叫一辆有些太浪费,就挪到他们两个的马车上挤一挤。
随赫讪笑。
随程也笑,不过这个举动还是赢得了他未婚妻的好感,他的未婚妻甚至偷偷跑出来看他和一群孩子相处,好巧不巧真是随赫和楚非玄一群人听训。
“你们看看你们现在什么样子?尤其是阿赫,带头带着他们胡闹,山上土匪众多,你们又不带着几个暗卫就敢往上跑?”
“阿兄!我带了的,我真的带了的,你不能污蔑我。”
随程被她气的一愣一愣的,指着一群人,“你,楚非玄去兵家寮,夏晚去医家寮,剩下再小一点的周娘子看管,总之这人生地不熟,你们保护好自己。”
“尤其是……”
“是我——我知道了!我肯定不会再带着他们胡闹了。上次绝对是意外,我那个不是听说你未婚妻她就上山拜佛了吗?我就好奇,结果一群小兔崽子就屁颠儿屁颠儿跟上去了。”
察觉他犀利的眼神,随赫扭转话锋,“阿兄放心,我绝无下次!”
“噗嗤——”
随程扭头,来者温婉秀丽,不是他的未婚妻还能是谁?
随赫见状一溜烟的就跑了。
随程脸红,结结巴巴道,“郑娘子……”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成亲回门之后再前往荆州。
随赫脑子一直都有一个想法,或许随家可以再多一个寮,专门负责像周娘子和楚非玄这样可怜的人。
提议得到了随程的认可,但这并不代表随家其他人认可。
随赫坚持图谋此事,为此不跟着随程一起去旁支视察。
随赫十八岁那样,她的计划依旧不被认可,她一个人躲在书房面对纷纷扬扬的纸张。
外头突然来报,“少主出事了!”
随赫推开屋门,“你说什么?”
“少主回家途中遇见山匪,马车从悬崖上掉下去,尸体面目全非。”
随赫一直待在书房,倏然听见,眼前发黑,隔壁院中的郑娘子彻底晕了过去。
她醒来时随赫坐在她的床边道,“你有快两个月的身孕了。”
随程死了,随赫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走了,他的妻子肚子里还有快两个月的孩子。
随家少主的位置空了出来,家主的意思是他等不了这个孩子出生,更等不了这个孩子长大。
时间太长了,随家家主的重任不可以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身上。
随赫握紧拳头,起身让她好好休息。
“阿赫!”郑娘子叫住她,颤颤巍巍起身。
随赫赶紧上前扶她,“嫂嫂。”
“我知你和郎君共同的志向,你是他信任的妹妹和学生,我也相信你。”
“嫂嫂?”
“去吧,比起其他人,我更希望你坐到那个位子上,郎君说过你不比他差,有朝一日你定能胜他。”
郑娘子眼含泪珠,她注视着随赫,那一刻,随赫的内心的挣扎解开,她反握紧她的手,道,“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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