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两个人醒来之后,面上没说什么,宋福私下过来连连道谢。挑水浇菜、烧火做饭、清扫庭院的活计,从此也无需她们动手。
宋情实在安静了许多,但看他不时还能唱两句,应当也无大碍。
他曾经嘲笑过封珩的胡碴,如今没法打理的却是他。
宋情当然不会干活,只是没事做,有时会随意地到田间拔几根杂草。
这根是草,这个也是草,这个……好像也是?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捧着粗粝但热气腾腾的食物,宋情才仿佛找回一点活着的实感。他一边食不知味地吞咽着,一边忍不住对着埋头苦吃的宋福低声抱怨,畅想着未来:
“……等陛下消了气,想起我的好,定会召我回去的!到时候……哼!”
几人都不回应,他还在说:
“……等出去了,我定要陛下好好补偿我!这冷宫的苦不能白受……我要住比瑶光殿更大的宫殿!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
直到入夜,各自回寝。主屋内,易减知合上手中的书卷,是她从兰台这些年抄录下来的,葛睐今看她得空,终于忍不住说:
“你看他那样子,还做着春秋大梦呢。易殊观要是真念着他,会把他丢这鬼地方自生自灭?”
“会念着的。”易减知把书放进柜子夹层里,转头看着葛睐今,“易殊观对非她血亲之人,一直都很好。”
“好?”葛睐今听着这句话,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哀怨,“我也不是她血亲啊,凭什么这么对我!宋情对和他一起长大的宋福都还有些情分呢,她呢?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
日子在渐深的秋天中缓慢爬行,菜畦收获减少,实在难以支撑几人的开销,宋福不知易减知那还有存货,只能暗自减少自己的食量,面上总说自己事先已经吃过。
葛睐今是个粗心的,择菜烧饭又不是她弄,一点也没有察觉。
易减知便和她说了此事。
唯一一个干活的人哪能没饭吃。
“那内个谁呢?”葛睐今默然了一会,问,“他不知道?”
易减知摇头。
“那咱咋办?”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四人开始还井水不犯河水,可地方不就这么一点,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还是熟了点。
但是,这不足以让她们俩泄露兰台的事情。
豆子花生土豆等,尚可解释。
肉干呢?
精米呢?
蜜糖呢?
当然可以说她们私下有路子,但敢赌吗?
易减知想了想,从衣柜里把几个罐子搬出来,放在居灶屋的灶台前。
暂时也只能这样。
——
宋福还是病倒了。
是夜,宋情照常趴在已经收拾干净的窗台上,望着远处亮起的宫阙,开始他的碎碎念:“等我出去……等我出去……”
“……我们还要狠狠吃餐好的!”他开始细数吴郡美食,“生煎、水八仙、太湖三白……福子、福子?宋福!你听到没?”
无人应声。
大少爷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唯一的听众也可能离他而去。
慌乱、无力、悲凉。
他想去主屋,在屋内逡巡一会,还是决定开门,可主屋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他咽了口口水,被深秋的冷风一吹,抖了抖身子,又猛然闭上门。
一下失手,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塌在身后。
寒风萧瑟,他只能拿自己的衣服堵住缝隙,哪怕是御赐的。
拿到那件茜素红的披肩时,他挣扎了一下,还是贴上去了:“没事、没事,陛下不会不管我们……”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自己锁在这破败的厢房,他惨然地笑了一下,坐倒在冰冷的草席上,看着瑟瑟发抖面色发红的忠仆,又看看这如同牢房的西厢,又笑得止不下来,泪也止不下来。
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陛下她不会管我们的。”
是他自己说的。
他背弃家族甚至原来的名字,可这其实对他来讲无所谓!
毕竟宋家自他母亲走后,除了宋福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喜欢他,每个人都在明褒暗贬,每个人都在落井下石……
他在宴席中见过那位景世子,还有大皇子,甚至那个乐安侯,都是千娇万宠千呼百应,易殊观将最好的东西摆在了他们面前!
金银、名誉、权力……甚至是关心。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进宫!当不了她弟弟、当不了她儿子,就当宠君嘛!
他只想得到那种血脉相连般的、独一无二的关注和归属感!可盲目进宫后,他才得知易殊观七年前就明言“不再孕育子嗣”。
那些刻意的讨好,精心的装扮,费尽心机的邀宠……都显得那么可笑而徒劳。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啊……”
巨大的绝望和无处着落的归属感将他彻底击垮。
往日精心维持的骄矜刻薄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无助与悲鸣。
死亡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这破败的一隅。
——
“……再这样下去,咱还没出去,先要给他们俩收尸。”葛睐今完全没想到之前那副躺尸的场面还能重现。
她看着刚刚被她们扯得满地都是的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强盗。”
易减知也有点头痛:“我那还有之前拿的伤寒药。”
人命关天,顾不了什么漏不漏馅。
葛睐今点点头说:“那我去煎……你不要靠他们那么近。”
宋情的烧没有宋福那么重,在葛睐今卸他下巴那一瞬间就惊醒了过来,然后就睁大眼睛看她将黑色的药往自己喉咙里面灌,再看旁边,宋福已遭毒手。
……这么明目张胆地下毒?!
就因为他们失去行动能力没法给她们干活??
挣脱开葛睐今的控制后,他侧着身子不断干呕。
“你要自求多福了。”
宋情刚想狠狠骂过去,便听葛睐今说:“这是最后一点药了。”
药?
是药??
宋情一下很心虚,不止是他误解了人家的好意,还有他其实才明白一直以来这两位真的对他们没什么恶意。
葛睐今也有点心虚,虽然说她们的考量无可厚非,但谁也没有想要让谁生这么一场重病。
易减知却把这两个人的神色看得分明,对于两个本性纯良的人,在未至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小的冲突小的谎言反而能促进关系友好发展。
她只是不明白。
葛睐今出去了,易减知问:
“上次,你给宋福下了死令不许向外求助,他遵守了。这次,他因为营养不良思虑过度重病,你为什么仍然如此。这是固执,还是怯懦?”
宋情表情完全僵住。
但其实易减知是在问自己。
因为她知道她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求助,哪怕她再自信自己不会落到这番田地,可问题还是问题,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宋情是还相信痛苦会引来怜惜,她呢。
——
葛睐今,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仁义。
她偷偷出冷宫去搞了点新鲜的肉、一大块豆腐,还有几个苹果。
宋情给主屋里的瓦缸舀水时,看到她摆在灶前的东西,眼睛都直了。
“看什么看?不是为你们准备的!”葛睐今没好气地说,脱下自己罩在外面的夜行衣,“天越来越冷,凉风估计不久就要南迁过冬,这是减知想为人家践行。”
宋情不至于这点情商也没有,虚弱地靠在门框上,忍不住小声问:“你、你去御膳房偷的?”
在他有限的想象里,也只有御膳房有吃的。
葛睐今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偷御膳房?你当羽林卫是摆设?老娘有那本事早飞出去了!”
她含糊其辞,不肯透露具体来源。
易减知知道,这是死人的供品。
易减知一直很可惜今年菜地里没养出一条蛇,但好在有点泥鳅,她们想让大泥鳅生小泥鳅,小泥鳅变大泥鳅,平日只是偶尔抓一两条。
由易减知掌厨,主食自然还是粥,配菜是泥鳅钻豆腐和蒜香拌野菜,再来一盅肉饼羹,烤点红薯,和红彤彤的苹果一起摆在桌上。
“为什么泥鳅不钻进去?”
易减知此前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无论大火小火,泥鳅无不例外早早死了,哪里来得及钻进豆腐里面。
“好吃就行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泥鳅钻进豆腐怪渗人的。”葛睐今想象到那个画面,不禁有点恶寒。
宋情本来深有同感,他来自吴郡,河鱼吃的多,却对鱼的长相一直很有偏见,认为好看的鱼才好吃,但可能是连日苦修,闻到泥鳅熬透的醇鲜混着嫩豆腐和小葱的香味,还有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止不住地咽着口水。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四人,加上站在易减知肩头的凉风,围坐在小小的桌子边,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碗,对最中间的还在煮着的肉羹汤翘首以盼。
宋情用剪烂的衣服隔热,掀开盖子——
“我的天哪!”
外面裹了一床被褥、还有些低烧的宋福忍不住惊呼。
开饭时,葛睐今咳了两声:“我……”
“先吃。”易减知一听便知她又要摆从前宴会主人的派头,“小心鱼刺。”
久违的、带着油荤的温暖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
身体暖和了,精神也松懈了些许。
宋情捧着空碗,意犹未尽又舀了些豆腐。他也是,开腔又要唱:
“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
葛睐今刚刚被易减知截了一句,便也听不得他摆谱:“吃你的,有吃还堵不住嘴。”
宋福乐呵呵地打圆场:“不用吵不用吵。”
宋情悻悻,哼了一声,看着跳跃的灶火:“等我出去……”
这次却等了半天也没说出口出去要做什么。
泪水迷蒙了视线,掉进碗里。
真没用,怎么还和小孩一样。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只是因为想出去看社戏,半真半演地吃过两三口眼泪拌饭。
那时他不知天高地厚,那时眼泪还有用。
葛睐今还想开口刺他,见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慰说:“……哎呀,你肯定能出去的,你能得她青睐,便说明还有可取之处。”
“那没有了呢?她要是突然觉得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或者干脆想不起我,怎么办?而且就算出去,也难逃再次失宠的命运。”
葛睐今不擅长安慰人。她生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但她却对别人的眼泪毫无办法,也就是易减知从小到大没怎么让她操过心,否则哪里能有如今的惬意。
于是她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
“不至于吧?你当时咋来冷宫的来着?”
“还不是时雪迟!”宋情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咬牙切齿地接话,“肯定是他!肯定是他害我!仗着自己辈分老,仗着有大皇子撑腰!他没有四十也该要三十五了吧?天天还打扮得和什么小年轻一样,呸!”
“噗——”葛睐今正在喝汤,闻言差点呛到,“四十?谁告诉你时雪迟四十了?时雪迟可是时家老幺!”
“对呀,时家老妖怪!”宋情顿了一下,回过味来:“他没有四十?不可能吧?他儿子……大皇子不都十几岁了?”
葛睐今像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上下打量着宋情,半晌才啧啧摇头:“我的纯卫仙大人,您这半年盛宠,合着连后宫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摸清啊?大皇子是时雪迟亲生的?”
宋情懵了:“……不是吗?”
“当然不是!”说到八卦秘辛葛睐今可就来劲了,“大皇子是时雪迟他同母异父的亲哥,时长歌的儿子!”
“大概**年前,时长歌重病,自知命不久矣,临死前,想到他娘、也就是那位时二娘时誉早逝,那个叫沈崀山的后爹不久前也死了,他这一脉近乎绝户,就把当时才十六岁的时雪迟叫进宫来,把当时才几岁的大皇子托付给他,又把他这个弟弟托付给了易殊观。”
“所以啊,时雪迟是以叔父的身份,入宫抚养大皇子的。陛下怜其兄英年早逝,又见他年纪虽轻却沉稳可靠,直接给了给了承旨的位份,让他名正言顺地抚养皇子,不久就直升到了正二品的宣仪。”
“这么想想输在他手上你也不冤,人可比你升位份快多了。而且真要算起来,时雪迟今年,应该还不到二十四。”
“二十四?!”宋情猛地睁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比我才大五岁?!不可能!”
他回想时雪迟那张笑意未达眼底的脸,怎么也无法和二十四岁联系起来。
“腹有诗书呗。世家子弟,金尊玉贵,少负才名,当年要不是横空出世一个姜影,神童的称号应该是他的。”葛睐今耸耸肩,“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饿几顿就蔫了?”
宋情完全没在意葛睐今的调侃,电光火石间他捕捉到了什么。
收养?
收养!
这两个字在他昏沉后初愈的脑子里反复回响——
他和易减知,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他们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样子——
他流放冷宫、几度重病、尊严扫地;
她生于冷宫、天资聪颖、无人在意。
更重要的是,易减知太像易殊观了。
不是五官轮廓那种像,是那种骨子里的东西:深潭般的沉静、看人时洞悉一切又置身事外的眼神以及对认定之物的执着。
宋情从未见过易殊观对谁像易减知对凉风那样上心。
易殊观对景世子、对大皇子、甚至对乐安侯,是恩宠,是责任,但绝没有易减知看凉风时,那专注到近乎虔诚的目光。
如果能收养易减知……宋情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有这样一个冰雪聪明、又酷似陛下的帝姬在身边,以后皇宫生活不就有保障了吗!
——
主屋很少点灯,她们俩想要光在外面搞个火堆就行了,何必点灯。
但今夜油灯如豆。
易减知坐在小凳上,就着微弱的光线翻看一卷残页。
葛睐今则对着窗棂外的月光,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咬着苹果:
“那小子,居然真的动心了。”
“人之常情。”
“实话说,他收养你,不如说是你收养他。”
易减知放下书要来闹她:“你以为你就不是吗?”
然而葛睐今也知道怎么制住她,把咬了一半的苹果递过去。
易减知果然去咬那苹果。
因为以前她的牙齿还没长好,给一个完整的苹果咬不动,最多在表面留下两条线,所以一直以来每次搞到这种水果都是葛睐今咬一半,或者掰开来给她吃。
“你等一下,我给你掰一个。”
“吃不下了。”易减知咬了几口,递了回去,“我喝了好多汤。”
“哎呦,都是水一下子就消化掉了嘛。”
葛睐今三两口就把剩下的苹果消灭掉,又拿出一颗新的苹果。
“你就是想掰了。”
掰就掰吧。
葛睐今坐了起来,两手一上一下将红苹果托到胸前。
屋子安静下来,易减知半跪在她面前,如豆的油灯轻轻飘摇。
葛睐今忽然抬眸,神秘一笑,只听到一声脆响,一颗完美的苹果分成了完美的两块。
“一人一半。”
易减知接过,说:“再聊半颗苹果的时间我们就睡觉。”
“好呀好呀,我们刚刚聊到哪来着……”葛睐今又躺了回去,“哦,宋情真能收养你?”
“我被收养,无非四种可能。”
葛睐今竖起耳朵,其实每次易减知陈述种种可能的时候,葛睐今都觉得易减知其实心里早有答案,只是想看她反应才扯了那么多。
“其一,如他所愿,由他收养。中规中矩,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可能最小。”
“我想也是。除非易殊观觉得这样有趣。”
易减知微微颔首,“其二,皇后或者封珩。”
“中宫无子,若收养你,名正言顺,地位稳固;封珩不争不抢,低调务实,颇有耐心。”葛睐今总结道,“前保富贵,后保平安,都还不错。”
葛睐今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对,这不错其实是对自己来说的,易减知并不是一个安于享乐的人。
易减知继续说:“其三,被其他无子或欲固宠的侍君收养。吉凶难料,全凭运气。”
而第四,葛睐今知道那是最糟的可能。
“第四,便是时雪迟,或者易殊观不肯放人。”
不仅是因为时雪迟睚眦必报寡情冷性,更是因为他膝下的大皇子易流光,他爹时长歌当年和易减知生父唐泽牧可不对付,这么多年她俩在冷宫沦落至此,和宫人争相讨好易流光不无关系。
葛睐今觉得很不靠谱,“再说了,这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最没意思了,要真是第四种可能……”
她狠狠咬了一口苹果,猛地站起来,振臂一呼:“我就带着你和凉风翻墙跑路!什么狗屁冷宫皇城,老娘带你浪迹天涯去!凭我的手艺和你的脑子,饿不死!”
易减知看着她豪迈的样子,也不由笑起:“无不可。”
“不过易殊观重权衡,让时雪迟收养你,只会让本已势大的他更加尾大不掉,不太可能吧?”葛睐今想想,还是没忍住说。
“……理应如此。”
葛睐今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下,嘟囔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你最想被谁收养啊?”葛睐今问易减知。
易减知没有回答,把苹果核埋进外面的菜地里,再打了一点水洗洗手,便钻进被窝里睡觉了。
她的答案是时雪迟。
——
宋情连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他的行动力倒是一直很强。
小时候看到戏台子就猛猛砸钱,后来听到选秀消息便连夜来京,现在有了想法就着手回宫。
是一个完全由感情驱使着的人。
像他这样的性格,葛睐今只听说过一个人胜之,便是那位五岁就被封为神童的景世子,姜影。
早晨,宋情看到葛睐今独自一人出来,很是惊讶,背手拿着自己的信凑到她旁边:“姐,今天起这么早?”
“放。”
“哎呀,这不是,昨天看姐飞檐走壁,实在是帅啊……”
“你不行。”
宋情强撑着笑脸:“……那我肯定没有姐这天赋啊,所以这不是有事想要拜托姐吗?”
他想让葛睐今帮忙把这封信送给一个人,是易殊观在皇宫里的内侍总管的徒弟,正在内务局当差,叫做小顺子。
这个总管葛睐今认识,叫解舆,是一个像石头一样的人,如果说易殊观是高山,那他就是高山脚下一块不可移也的磐石,她并不觉得那什么小徒弟可以说动解舆。
不过易减知本来就和她说过要对外放出风声,葛睐今没想拒绝,但是她可不是什么很好搞的人:“好处呢?”
“这个,姐你想啊,等我出去,我肯定和陛下好好夸你们,我好你好大家好嘛……”
“你这全是虚的。”
“那姐你想要什么,你说。”
葛睐今伸出拇指摩挲了下自己的下嘴唇,垂下眸来,轻轻笑起:
“我还真有件事情。”
——
易减知醒来的时候,天空看不到太阳,一片雾蒙蒙的。
但她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不应该是房梁吗?
望过去,整个冷宫都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是一处静谧的庭院,雕梁画栋,屋顶覆青色琉璃瓦,装饰青绿点金,眼前则开阔,是一方种满芦苇的湖,还有几块石板铺路。
这是哪?
葛睐今呢?
她爬起来,发现自己也换了身衣服,青蓝色的羽衣,两边耳朵上还挂着个坠下来的小小的红果子。
易减知赤着脚,向四周探去。
……这是什么形制?
帝王吗?不像,太清幽了,至少虞国的形制不会这样设计。
但哪个亲王敢搞这么一处庭院?
“这是羽国。”
身后辉煌却静僻的宫殿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着和她现在极其相似的服饰,金饰遮面,瘦瘦长长,步子很轻盈,像飘了起来。
“葛……宋情?”
葛睐今没有这么瘦。
“我是凉风。”那遮面羽衣人如此说。
易减知:???
“宋情,葛睐今在哪?”
那人不管她的话,兀自说:“本是羽国信使,昔蒙恩主活命之德,感彻天听。今奉吾主鸾书,敬迎玉趾,愿以上卿之位虚左以待,共享瑶台之乐。”
易减知几乎是立即就知道这是哪来的戏码:
“《南柯记》?别玩了,叫葛睐今出来。”易减知笑了,“往苹果里面下药,她倒是真的敢。”
遮面人停顿了一下,原本清越的声音变低:“主不信我?”
眨眼间,那人便到易减知身前,俯身,青蓝色的羽毛和红色流苏几乎要碰到她的脸。
宋情还是没有这么强的轻功的。
那是葛睐今?
可易减知看到他脸上几近燃起来的金色面具又有点怀疑,这绝对是纯金,她们啥时候这么有钱了。
那人一手牵起易减知的手,一手让垂下的蓝羽遮住易减知的眼睛。
只闻得到一阵很浅的果香。
“嘘——”
他轻轻呼出一声,就像一声叹息。
易减知再次睁眼,那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上那只红蓝色的鸟。
“啾?”
这倒确实是她的凉风。
易减知失笑地用手指点点它的头:“你也陪他们玩?嗯?”
“自今日始,羽国库藏之珍,任卿取携;举国臣僚之众,听卿号令。”
仍然是刚刚的声音,易减知循声望去,却没见着人,只有手上的小鸟伸着头望着她。
能做到这种程度易减知也不挑刺了,便配合着问:“好啊。你那臣僚之众呢?”
温润清透的笛簧声从湖上来,低低的,清和淡雅,却轻易在整座湖上延展开来。
易减知想说小声点呀,这地方肯定离皇宫不远,说不定还在宫内,引来羽林卫就真的玩脱了。
但她没有说,她不再想那些事情。
随着悠扬的笛簧声,湖泊上忽然有群鸟纷纷从芦苇荡的尽头涌出来,初时是散着的星子,转瞬就叠成流动的云,细长的腿陷在浅水里,点出千百个细碎的银圈。
是白鹭。
臣僚之众。
易减知恍然:“秋分。”
她最近对时间的感知已然模糊,只感到有一个越来越临近的阴影,才给葛睐今这个可乘之机。
那声音仍在耳边低语:“行止随心,万灵景从;但有所需,无不应允。”
易减知摇头。
她笑了,手上托着凉风,看向四周,踏一步说一句:“只愿以天地为逆旅,视繁华如浮云,见花落而惋惜,观雨至而收衣,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携筐采药,扫叶烹茶,簪萸饮菊,沉李浮瓜。耕春雨,钓秋波,持鞭笠,悬斧柯。天眷难留,片帆归去,縠水柯山,故人携手,山长水远,一樽芳酒。”
葛睐今,这么多年,难道你真的不懂。
“易减知,留下来吧,你会是羽国最好的君王。”
难道你真的不懂。
——
“怎么样?她信了没?”
葛睐今刚给宋情送过信,马上赶了回来。
宋福在宋情旁边给他捋着打结的红色流苏,宋情脸上那纯金面具已然不在,他犹疑着说:“后来,应该是信了吧?”
“真哒?!”葛睐今一下就兴奋起来了,“怎么说怎么说,她怎么说?”
宋情回忆:“她说了很多,我没怎么听清,反正意思是不想留在羽国,她要回家牵你的手。”
“我去!”葛睐今一蹦三尺高,叉腰狂笑,“这小姑娘怕了?不会吧?哎呦,还回家牵我的手……啧啧啧,太肉麻了吧?哈哈哈哈哈!!!”
“说起来,你真给她下药了啊?”
“现在你不也给她下药了吗?”
按照计划,最后易减知饮下美酒,便睡过去。
然后玉宇琼楼,化作残云几缕;羽衣仙班,散为秋叶纷飞。
唯见旧时冷宫,夕照满篱。
一场幻梦。
“她,没喝呀。”
或者说根本就没到那步,易减知不知道为什么察觉到葛睐今不在现场,很快把正躲在芦苇荡吹笛簧的他逮了出来,逼问出葛睐今在哪,便离开了。
“离开???”葛睐今完全懵了,“她去哪了?她能去哪?没有我她怎么出去啊?这外面全是羽林卫呀!”
这里自然还在皇宫内,乃是几十年前一位很出名的亲王的府邸,也就是虞王府,虞王死去后,这里便鲜有人知、鲜有人至。
葛睐今盯上这块地方好久,经过多日准备,光削那笛簧都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在今日给易减知庆生。
宋情也不知道,他和宋福找了半天没找到,又不敢出去,只能在此等葛睐今。
几人又把虞王府翻了一遍,实在找不到,才决定回去。
……
冷宫也没有人影。
主屋空无一人,被褥冰凉,和走前别无二致。
葛睐今忽闻鸟鸣,心中一紧,蓦然回头。
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阿斗柏那扭曲的枝干上,在夕阳的光辉中俯瞰着整个庭院,同时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凉风在她身侧,时不时鸣叫一声。
葛睐今猛然松了口气,赶紧过去。
“我找了你很久。”
“我找了你很久。”
两个人齐齐说。
葛睐今愣了一下,解释道:“我去帮宋情送信了,然后就赶紧赶回来举行你的生辰宴。”
易减知还是静静看着她。
葛睐今问:“你不高兴吗?”
“不。”
“……你高兴吗?”
“不。”
“可我想让你高兴,减知。”
“哦。”
“什么?”
“我说,好。”
易减知从阿斗柏上直直跳下来,落在葛睐今的怀里。
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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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游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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