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饮足饭饱,所有人都很惬意地倒在庭院里。
夜风轻抚,余火未熄,上面架着几块烤得表皮焦脆、内里金黄软糯的红薯和土豆。
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想事情,好像都什么都懒得去想。
就像是昏昏欲睡前尚且清醒的一瞬间。
出冷宫?那是很好的。
易殊观?那是很好的。
我自己?那是很好的。
花原长好月长圆,春去秋来情不竭。
宋情忽然抬起一只手:“今儿个良辰美景,总允许我唱两句吧?”
葛睐今懒懒的,吹了两声口哨:“唱唱唱!有请我们,吐字噙雪、转音流泉、昆曲侍郎——怀青君!!!”
宋情堂堂翻身而起,身上还是那件青蓝色的羽衣,层层叠叠的,但丝毫不显臃肿,而是一派翩然姿态,下垂的眼角被葛睐今抹上两撇红印,竟有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
已经病愈的宋福取下一片叶子,闭上眼睛轻轻吹了起来,虽然不成调,却意外地与宋情的唱腔相和。
葛睐今和易减知对视一眼,也掏出那根笛簧。宋情吹笛已是极佳,但她的技艺更是鬼斧神工,不似笛声,更肖人吟。
易减知看着这难得热闹的一幕,唇角微弯,拿起手边的筷子,轻轻敲击着旁边的瓦缸边缘,发出“叮叮”的脆响,权当是击节应和。
凉风站在易减知肩头,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短促的鸣叫。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
宋情那封信,当然并未如他所愿直接送到小顺子手中。尽管他信誓旦旦小顺子绝不敢乱传,但这封来自冷宫的信笺,其分量远超一个内侍能承受。
帝王执信,目光掠过其上四帝姬字样时,并无一丝涟漪,只道:“放回原处。”
解舆垂首领命,那封信便似从未被开启般,几经辗转,最终出现在了皇后赵兰亭的案头。
赵兰亭的心腹侍立一旁,说:“殿下,冷宫那边,自纯卫仙去‘静思’后,与那位四帝姬走动颇密。卫仙此人,心思浅薄,行事轻浮,恐有非分之想。”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陛下血脉,天家贵胄,纵有瑕疵,也岂容轻贱?殿下多年无所出,是为憾事。然帝姬乃金枝玉叶,纵有微瑕,也理应由中宫亲自抚育教导,方为正统,合乎礼法。那宋情,区区戴罪之身,又算什么东西?”
赵兰亭端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信笺边缘。
他出身景芝赵氏,虽非士族名阀,也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世家,能任后位是因为易殊观不可能接受过于强势的外戚。
他年少时也曾暗自得意,得意于自己守得住寂寞。
当旁人嬉戏玩闹,他独坐书斋,力求事事周全。
那时他还不知易殊观来自皇族,因此对她颇有微词——那个人太离谱了,努力二字在她面前完全是笑话,后来的时雪迟都未曾给他那种感觉:世间一切坎坷于她而言都毫不费力。
后来,易殊观尚是太子时,他们成亲,他也住在东宫,一心为家族谋利。易殊观对此浑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登基后,后宫也无禁止议政的规矩,向她提要求,合理的她点头,不行的她会清晰说明缘由……几乎所有人都称颂她是仁君、明君。
他想起七年前那场血案。宫内有传言,正是因三皇子夭折,帝王伤神,唐泽牧才铤而走险,妄图在避子丹中做手脚以邀宠。
可唐泽牧,他会吗?
赵兰亭闭上眼,后宫诸人面目清晰:他自己宽和,行事讲究问心无愧,不屑因忮忌而害人;封珩不争,守着病弱的二帝姬安稳度日;时雪迟行事风格便是阳谋,纵使所有人都知道是他所为,也无可奈何;而唐泽牧却恰恰相反,行事低调,少与人交,这后宫之中唯有他可被称一句孤高。
直到七年前,七百多条人命!血染宫闱!可朝堂之上,竟似无人记得此事,只有后宫偶有嘁嘁。
而七年之后,易殊观甫一松口,允诺选秀,还是有那么多人像飞蛾扑火一般疯狂地想进宫。
赵兰亭毫不怀疑易殊观的手段,这朝前宫后,不会有真正瞒得住她的事情,甚至他敢笃定这封信易殊观已经看过一遍。
然而,他也同样毫不怀疑易殊观的心狠。
如果真如他所料,避子丹一事为易殊观亲手造就。
那这个人怎么这么忍心,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在冷宫不管不问七年!甚至唯一安排过去照顾易减知的人还是对易殊观满怀怨怼的葛睐今!
他不敢确认易殊观对易减知的态度,是恨,是愧,还是毫不在意?
不过,听说冷宫里那小家伙把生活经营得井井有条……他还真有点起了心思,不一定是要和大皇子易流光争储君。
而是,中宫,太安静了啊。
——
三个月的静思之期,于宋情而言漫长如三载,于宫规而言,却已足够。他确实该被放出来了。
然而,比宋情更早一步离开的,是凉风。
它如往常一样,在某个清冷的晨曦振翅飞离冷宫,融入灰蒙蒙的天际。
易减知依旧在阿斗柏上等待,从午后暖阳等到暮色四合,等到寒星点点,等到霜华凝结。
那个熟悉的红蓝色身影,再未披着晚霞归来。
葛睐今和宋情远远看着柏树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都觉得眼眶发酸,心头堵得难受。
“凉风……”葛睐今喃喃,忍不住对宋情说起往事,“两年前,减知在这棵树下捡到一枚蛋。那会儿外头风声紧,我不好出去,咱俩只能啃存粮,好些天没沾荤腥了。”
那段时间,兰台日日来人查礼寻制,她没法去蹭饭。
“有天半夜,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出去找吃的,啥也没捞着,回来一扭头,就看见她床头放着那枚小小的蛋,底下还垫着一小圈她折的干草,软乎乎的……我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压下去大半。蛋那么小,吃了也不顶饱,难得这闷葫芦发次善心,我就想,等几天吧,等她发现蛋孵不出东西,死心了,咱俩再煮了吃也不迟。”
葛睐今顿了顿: “结果过了几天,蛋壳裂了纹。我以为是磕坏了,赶紧撺掇她煮了吃,真坏了可就浪费了。可她呢?一声不吭,照旧捡干草,把那蛋捂得严严实实。我心知没戏了,眼不见心不烦,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推开门……”
她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弧度,“看见她靠着柏树睡着了,旁边干草堆里窝着一只光秃秃、丑兮兮的小肉鸟,也在睡。干草上还散着玉米粒、谷子,甚至还有两只死掉的小蚱蜢。”
“我当时就想,”葛睐今自嘲地笑了笑,“这是鸟还是鸡啊?要是小鸡该多好,养大了能下蛋,蛋能孵鸡,结果呢?”她摊手,“半个月后毛长齐了,红毛蓝毛,就是没黄毛!我的田园美梦破碎了!气得我当时就想烤了它!”
“那她肯定不让。”
“是啊,她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凉风,我的凉风。’”葛睐今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小时候的易减知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性格僻静得要死,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要不是这只鸟,我估计她这辈子就是个活哑巴了。这么一想,算了,烤了也没几口肉,就当给她找个伴儿吧。”
然而入冬的前夕,兰台没那么多人了,她从兰台匆匆回到冷宫,一见易减知就笑道:“凉风呢?凉风在哪,我路上意外抓到只蝴蝶,还带了两碗肉羹,今晚咱仨加餐!”
易减知说:“飞走了,生死不知。”
葛睐今懵了一下,看易减知的神色,没有哭过的痕迹,只得小心地问:“那……咋办?”
“一切照常。”
“……一切照常。”宋情轻声念着,想起易减知说这话时的神情,心头也一阵发涩。
“哪想到今年春天,它居然又飞回来了!真是……”
宋情听着,回忆起往日种种,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吸了吸鼻子:“殿下不是薄情,而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
葛睐今听他这话,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爬上脊背。
总觉得有哪怪怪的?
她搓了搓胳膊,决定不再深想。
——
世事难料,命运的安排有时快得惊人。就在凉风离去的第二天,宋情静思结束、奉旨离开冷宫的消息也传到了。
宋情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矜持。
易减知还在树上看书,可正午时分,易减知一般会在窗台看书。
他快步走到阿斗柏下,仰头望着树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不清表情。
“殿下!”宋情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慈爱和郑重,“您等着!我这就回宫!我定会向陛下禀明一切!求陛下开恩,将您接出这冷宫!我、我……”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收养的意愿,急得脸都红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就像照顾亲生女儿一样!绝不叫你再受半分委屈!”
葛睐今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撇了撇嘴,没说话。
易减知终于看向他,既无欣喜,也无期待,只是点了点头,说:“保重。”
平淡的反应让宋情满腔的热情像被浇了盆冷水,但旋即又被离开的狂喜冲散。他只当是小女孩害羞或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震住了。
他深深看了易减知一眼,满脑子都是未来父女相认的感人画面,随即转身,昂首挺胸,对掖庭局的人道:“走吧!”
他没看葛睐今,迫不及待地跟着内侍踏出了冷宫那扇沉重的破门。宋福慌忙拎着他们仅剩的的一个小包袱追了上去。
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冬日冻土的沉闷声响,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
冷宫,迎来了久违的寂静。仿佛宋情主仆带来的那几个月鸡飞狗跳的喧嚣,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葛睐今走到阿斗柏下,倚在树边,和易减知说:“走了。”
“嗯。”
“目前都还在计划之内。”葛睐今对易减知的脑子一直是相信的。
易减知合上书卷,声音笃定:“无论结果如何,年底之前,我们会出冷宫。”
她顿了顿,“要么光明正大,要么孑然一身。”
葛睐今闻言,脸上绽开一个爽朗又带着点野性的笑容:“好啊!那咱们这次,说什么也得在冷宫外头过次新年!”
易减知看向葛睐今,也笑着说:“一定。”
“如果你真的被侍君收养,那你我恐怕再难像如今这样相见。”葛睐今问,“你会像等凉风一样,等我回来吗?”
“不会。”
葛睐今笑道:“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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