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易减知仍然坐在阿斗柏上,葛睐今知道她劝不动易减知,易减知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便早早回房入睡了。
凉风这次其实算走的晚了,或许是今年的冬晚了。
月亮没有出现,清辉却笼罩四野,易减知本想下来走两步,却见面前飘过几点俶尔的雪花。
她抬头,放目望去,幽深的夜空中雪慢慢飘得密密匝匝起来。
十月初十,一个没有任何节日的深夜,虞国京城迎来了一场初雪。
易减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她感到夜是宁静的,雪是宁静的,皇宫是宁静的,京城是宁静的,体内的血液却反常地汹涌起来,像有一阵不期而遇的寒风,一瞬间击穿她的血管。
她转头望去,冷宫那扇白日才送走宋情的宫门,不知何时再次开了一道缝。
没有内侍的通报,没有羽林卫的跟随。
一个身影,披着滚银云纹的厚重斗篷,独自一人,伴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斗篷的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淡色的、微微抿起的唇。
那人步履从容,轻巧地避过那些已经干枯的植物,带着一种与冷宫格格不入的内敛的贵气。
脚步直到离阿斗柏数步之遥才停下。
他缓缓抬手,摘下了风帽。
一张年轻得近乎不可思议的脸庞暴露在深夜惨淡的月光下。
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右耳有一个玉制的耳骨夹,有一粒雪飘进去,惹得耳朵无意识耸动一下。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色泽是清透的浅色,边缘模糊,本该显得温和,却因过于细小的瞳孔显得不近人情。
正是时雪迟。
冷宫安静,雪也安静,只有寒风卷过枯枝的呜咽。
时雪迟的视线在易减知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易减知的眼睛上。
他薄唇微启,声音如碎玉击冰,清晰地穿透了雪夜和血液:
“你在等我?”
“我在等一只鸟。”
“你在等我。”
“等到你了。”
——
“昨天晚上时雪迟来了。”
“是啊,这场雪确实比往年晚了一……”葛睐今急急停住,差点没咬到舌头,“你说什么?!是那那那个时雪迟?!”
“嗯。”
“他来做什么?”葛睐今只觉得匪夷所思,“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的轻功比你好。”
易减知这是陈述句。
葛睐今在以往任何时候听到这话都会气得大声反驳,但眼下她无话可说。
“走吗?”易减知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叫醒我?”葛睐今崩溃地抓了抓头,“他说什么了?”
“再不走来不及了。”
“那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叫醒我!”葛睐今无助地大吼。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你先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怎么会这么突然?!”
“……也不一定说,诏令下来会是时雪迟吧?”
“……或许他过来,就是为了让咱俩自乱阵脚,我们要是走了才正中他下怀啊!”
易减知没有听下去,脑中回想起林因的那句话——玄阳宫的女儿,居然做了怨妇。
又想起兰台阁楼中缝隙间那晃动的明黄衣角——翩翩惊鸿,尽化西南风;仰止高山,皆为此殊观。
她想起关于易殊观的种种秘闻。
这片土地还不叫虞国时,有一个旧制,名为三阳还阴。也就是说当代太子必须是女性,故易殊观出生开始就是被玄阳宫照看,连先皇后都少见。而这是三阳还阴制第一次启用,就好像特意等了她一千多年前似的。
易殊观不负众望,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甚至打破玄阳宫和虞国皇室井水不犯河水的惯例,被尊称为‘两宫储君’,然后在二十一岁便顺理成章践祚。
忠臣开道,挚友在侧,所向披靡。
易减知又看看满面颓然的葛睐今。
认真来说,葛睐今是名副其实的玄阳宫的女儿,自小和太子易殊观在玄阳宫内长大。
而玄阳宫是什么地方?玄阳宫主掌生育,涵盖信仰,其中分为玄派和阳派。玄派统筹管理,阳派具体执行,势力从地方到中央,历史比虞国还要久远得多。
玄阳宫内,宫规未必人人知晓,宫训却是响彻这片大陆将近两千年——立身自强、立心自尊、立行自由。
这对玄阳宫的人来说不是宫训,而是功勋。
所以七年前,易殊观下令让葛睐今囚于冷宫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就是逼葛睐今死,因为葛睐今要么自绝,要么谋反,要么逃跑,皆是死路。
可是葛睐今没有。
七年都没有,如今会有吗?
易减知看向窗外,知道以时雪迟的速度,诏令来的不会太晚。
——
葛睐今最终也没走。
冬日的阳光惨淡地穿透稀疏的云层,将冷宫的轮廓涂抹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昨日初雪的痕迹尚未完全消融,在枯草和菜畦边缘凝结成冰凌。阿斗柏扭曲的枝干上,积雪压弯了细枝,偶尔簌簌落下。
寂静被沉重的“吱嘎”声打破。冷宫那扇七年都没怎么动过的大门,这几天被频繁地推开。
当先步入的是一队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羽林卫,步履沉稳,眼神锐利,肃杀之气瞬间弥漫。
他们无声分开两侧。
随后是几名深紫色官服的内侍,为首一人手捧明黄卷轴,神情肃穆。
解舆也走进,侍立在门口。
最后,那抹明黄的身影才缓步踏入。
玄狐裘大氅裹着常服,易殊观踏入这方被遗忘的角落。
她的视线掠过葛睐今僵硬的背影,掠过易减知抬起的眼眸,最终落在了那些在寒冬里依旧顽强透出点点绿意的菜畦上。一丝讶异飞快掠过,随即化为饶有兴味的审视:
“倒是有趣。”她的目光扫过枯藤缠绕的阿斗柏,扫过被积雪半掩的豆架,最后落在那片绿意最盛的韭菜上,“寒冬腊月,寸草犹青。”
这评价轻飘飘,听不出褒贬。
宣旨内侍上前一步,展开明黄卷轴,清晰的声音响彻冷宫:
“咨尔皇四女减知,虽生于掖庭,长于幽处,然天资颖悟,性行淑静,颇肖朕躬。朕每思之,悯然于怀。今有宣仪时氏雪迟,端方持重,抚育皇嗣有功,堪为典范。着将皇四女减知,过继于宣仪时雪迟膝下抚养。即日起移居霜华宫。待其及笄,再行册封之礼,以彰天家恩泽。钦此——”
圣旨念罢,院内死寂。
葛睐今这才转身。
真的是时雪迟!
易减知缓缓起身,没有装出惊讶的样子,微微垂首。
易殊观的目光也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解舆上前一步,展开了另一份卷轴,他的声音比宣旨内侍更加低沉平缓:
“罪奴葛睐今听旨。”
葛睐今似有所感,心猛地沉入冰窟。
“查,罪奴葛睐今,本系玄阳宫罪余,贬黜冷宫。不思悔改,竟敢欺上瞒下,冒名顶替兰台校书郎一职,窃据官位,长达数年。此乃藐视朝廷法度,亵渎兰台清誉之重罪!证据确凿,按律,当斩。着即锁拿,移交掖庭局,验明正身,即刻处决。钦此——”
“当斩?”葛睐今喃喃重复,声音嘶哑,她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在易殊观那张多年后依旧有几分年少轻狂的脸上,积压了七年的怨愤、不解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剧痛轰然炸开!
“……易殊观!”她几乎是嘶吼出来,“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她指着高高在上的帝王,手指因用力而颤抖,“你会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兰台?我冒领过一个铜板的俸禄吗?你明明知道我在兰台只是为了给你女儿谋餐饭吃!七年!冷宫里送过哪怕一顿饭来吗?你会不知道吗?!”
她胸膛剧烈起伏,泪水混合着怒火奔涌而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好!就算我罪该万死!那七年前呢?!唐泽牧在避子丹里动手脚,他是该死!玄阳宫玄派监管不力,该罚!可事情查清楚了吗?!证据确凿了吗?!你当时在气头上,只听信一面之词,就雷霆震怒!七百多条人命啊!唐家满门!玄阳宫玄派上下!你说杀就杀!血流成河!连审问的机会都没给!”
她声音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你让减知怎么活?!她一出生就背着这七百多条人命!这无妄之灾、这滔天的血债!是你,是你这个做母亲的亲手给她扣上的!处置唐泽牧可以!处罚我们这些受牵连的玄阳宫宫人也可以!可你何至于要灭人满门?!要屠尽玄阳宫玄派?!那是多少条活生生的人命?多少家破人亡!易殊观!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羽林卫和内侍刷刷跪了一片、。
解舆上前一步,低喝道:“大胆!休得狂言污蔑圣听!还不……”
易殊观微微抬手,让解舆退下。她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你居然真的没变,”易殊观笑着摇摇头说:
“高居明堂,自然雷霆手段。朕向来不会拖泥带水。那你呢,葛睐今?既然你觉得玄阳宫玄派罪不至死,既然你觉得朕判罚过重……那你为什么不畏罪自杀,以全名节呢?”
因为葛睐今从来没想过易殊观真的敢对她下手。
她们从小一起在玄阳宫长大,她母亲葛无忧对易殊观毫无私藏倾囊相授,她们曾在同一棵树下练功,曾吃过同一锅里面煮的饺子,易殊观想出玄阳宫玩都是她给打的掩护,她甚至还曾为易殊观顶过罪、受过罚!
她们认识二十五年啊!
冷宫七年,她一直把这看作一种变相的活路,是易殊观念着旧情,给她一个赎罪和照顾她女儿的机会。
她以为她们之间,纵有君臣之别,纵有血案横亘,也绝不至于走到生死相向的地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般的委屈瞬间淹没了葛睐今。
她想质问,想嘶吼,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化作尖锐的刺痛,让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模糊了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高高在上的帝王容颜。
最终,她近乎癫狂,又哭又笑:
“对!你说得对!我不死!我不敢死!我贪生怕死!我葛睐今就是贪生怕死!”
她指着易殊观,又指向自己,笑声凄厉刺耳,“我们葛家就是欠你的!我母亲葛无忧养大了你!现在轮到我,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替你养大你的女儿!用我这条贱命,来还我们葛家欠你们易家的债!这下你满意了吗?!易殊观!我们葛家两代人的命都填给你了!够不够?!够不够还你的养育之恩?!啊?!”
易殊观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葛睐今吼完,她才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易减知身上。
“四帝姬,”声音依旧懒懒的,“她说,是她养大了你。而欺君、僭越之罪,依律当斩。你怎么看?”
听见这话,葛睐今更加觉得荒谬:“杀人不够,非要诛心吗?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啊!她才七岁!让她亲口送养大她的人去死?!易殊观!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自己的骨肉都算计!你连畜生都——!”
然而,就在这悲愤欲绝的嘶吼声中,一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清晰地响起:
“宫规森严,法度如山,当依法行事。”
是易减知。
葛睐今的怒骂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
风停了,雪停了,连羽林卫甲胄摩擦的微响、自己粗重的喘息、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易减知上。
那双眼睛实在酷似易殊观。
她好像一瞬间回到二十多年前在玄阳宫内她和易殊观初见的时候,七岁的易殊观眼里,倒映的是三十岁的葛睐今扭曲而绝望的脸。
巨大的空白瞬间吞噬了她。
视觉、听觉、触觉……所有的感官仿佛在瞬间离体而去。
□□和灵魂一瞬间撕裂开来,以至于她感知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事。
“呵。”易殊观没忍住笑了,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倒懂得持身以正,不徇私情。”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葛睐今,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控诉从未发生。
“来人。”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葛氏玩忽职守,惊扰圣驾。带下去……依法行事。”
“遵旨!”羽林卫架着彻底失魂的葛睐今向外拖去,在积雪未化的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湿润的痕迹。
葛睐今没有再看易减知一眼,只是在被拖出门槛的瞬间,发出一声似哭似叹的呜咽,随即彻底沉寂下去。
易减知袖中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后又松开。
“霜华宫那边,雪宣仪会派人来接你。”易殊观说完这句,再无停留的兴趣,转身,玄狐裘的袍角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解舆和羽林卫簇拥着她,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冷宫。
沉重的宫门再次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也隔绝了,易减知和葛睐今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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