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教习姓孙,颧骨高耸,眼神里透着刻意的怠慢与审视。
他先是带着易减知在宫内绕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穿过一道道回廊宫门,去掖庭局领了两名侍女——霜华宫两个主人,一个时雪迟、一个大皇子。
侍女显然是为她这位新来的帝姬配备的。
再七拐八拐,引得无数宫人内侍侧目窃语,才终于将她领到了这间熏香浓得呛人的偏殿。
“四帝姬安。” 孙教习敷衍地行了个礼,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和审视,“宣仪殿下正与大皇子殿下叙话,稍后便来,您且在此稍候……你们两个,还不伺候帝姬更衣,净面?” “
两名侍女上前,动作带着几分生疏和迟疑,便要剥易减知的外衣。冰冷刺骨的湿布巾带着一股刺鼻的皂角味,被其中一名侍女攥着,犹豫着朝她脸颊伸来。
就在那湿冷的布巾即将贴上皮肤的瞬间,易减知动了。
她并未后退,只是侧了侧头,那布巾便擦着她的鬓角落空。她抬起眼看向那执巾的侍女。那侍女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动作僵在半空。
“我自己来。”易减知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她伸手,没有接过布巾,而是直接按住了侍女的手腕。
侍女只觉得腕骨一麻,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传来,那布巾竟被她轻易夺了过去。
易减知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着那冰冷的湿布巾,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自己冻得有些麻木的指尖。
教习的脸色沉了下去,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当侍女捧来那套尺寸偏大、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新衣时,易减知没有抗拒,任由她们套上。
空荡荡的袖管和过长的裙裾让她显得更加瘦小。腰带被一个侍女勒紧,压迫到她单薄的肋骨,带来尖锐的痛感。
孙教习看着易减知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扮,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指着易减知的旧衣对一个侍女下令:“这些腌臜东西,留着也是晦气,拿去烧……”
然而就在孙教习刚刚伸出手指、口中“烧”字刚落音的刹那——
“啪嗒。”
一声轻响。
男教习只觉得腰间骤然一松,低头看去,他那条象征着掖庭局教习身份的皮质腰带,竟不知何时已被易减知抽在手中,他慌忙伸手去捂散开的衣襟,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易减知看着他,随意地腰带丢在了自己脚边,并轻轻踩在了腰带的玉扣之上。
而在他因弯腰伸手去抢腰带的瞬间,那只脚却又毫无预兆地松开了。
教习猝不及防,重心不稳,狼狈地向前踉跄了半步才稳住身形,顾不住动作仓惶,慌忙抓起腰带,胡乱地往腰间束去,巨大的羞辱感让他口不择言,声音因愤怒而尖利扭曲:
“你!你这冷宫里爬出来的……果然骨子里就带着你爹那份下作阴险!连累旁人的扫把星!这才刚踏进霜华宫的门槛,就使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污了这地方!才害死了养大你的人,转头就又来污霜华宫的清名!你……”
侍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易减知向前踏出一步,那过长的裙裾并未显得滑稽,反而衬得她身形有种奇异的挺拔。她的目光扫过教习因羞怒而扭曲的脸:
“其一,不问自取,擅作主张欲焚毁帝姬私物,是为僭越。”
她目光扫过那堆旧衣。
“其二,不敬宫闱旧事,妄议陛下旨意所定之事,是为大不敬。按宫规,该当何罪?”
易减知不管他僵硬的脸色,视线投向了尽头那扇雕花木门。
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已听了多久。
“啪、啪、啪……”
三下清晰而从容的击掌声慢慢响起。
门被推开,一股清冽的、带着新熏雪松香气的微风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熏香味道。
他穿着件质地极为柔软、颜色温润如月下初雪的素锦长袍,外罩一件略深的银灰氅衣,领口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银狐毛,右耳的耳骨夹已经取下,整个人透着一股居家的闲适与难以言喻的温雅。与他昨夜在冷宫雪夜中那深不可测的模样判若两人。
时雪迟缓步走了进来,步履从容,脸上没有丝毫愠怒,他径直走到易减知面前,在她身前蹲了下来,视线与她平齐。
“受委屈了,小减知?”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底下人不懂规矩,是我疏忽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理一理那身并不合体的新衣领口。
易减知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向后避让了半分——时雪迟会不知道这出刁难背后有大皇子的授意?
时雪迟的手在空中极其自然地一顿,随即收回,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笑容依旧和煦。
他转向孙教习,语气也很平和:
“孙教习,看来你是忘了霜华宫的规矩,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冲撞帝姬,口出狂言,自行去掖庭局领十杖,闭门思过三日。带着人,退下。”
孙教习早就面如死灰,听到惩罚反而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辩解,连忙躬身——毕竟如果真惹时雪迟不快,他多的是让教习求死不能的手段,如今明着领罚一遭反而是最轻的。
教习和侍女都走了,偏殿只剩下她和时雪迟两个人,易减知已经做好与时雪迟交锋的准备。
然而,时雪迟站起身,并未立刻进入正题。他环视了一下这间熏香过浓的偏殿,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语气自然:
“这香不太好闻,回头我让人换些清雅的来。这屋子也冷了些,炭盆要烧足。还有这衣裳,稍后会有尚衣局的人为你量体裁新。日常起居,有什么不惯的,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我说……”
他甚至开始细致地安排起易减知的起居,从被褥的厚薄到膳食的口味,事无巨细,体贴入微。末了,他话题一转,带着商量的口吻问道:
“你年纪也到了,念书的事……是想去国子学和大皇子他们一道进学?还是先在霜华宫休整休整,适应些时日再说?”
易减知看向时雪迟浅色的眼瞳,她直接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雪迟闻言,轻轻笑了起来:“你信不信…”他伸出一根指头,“我只要你开心便好。”
易减知看着时雪迟眼中那片浅色的湖泊,其中清澈、温和,找不到一丝虚假或算计,盛满了关切和纵容。
脑中却瞬间闪过宋情无数次咬牙切齿的控诉——
【时雪迟那老东西!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装模作样!虚伪至极!……】
那些带着浓烈个人情绪的话语,奇异地与眼前这张温煦含笑的脸重叠在一起。
七年,直白的恶意、无形的规则、生存的道理,这些对她而言都浅显易懂。
也好。她想,终于遇见一个可以用以解闷的聪明人。
易减知又感到那阵无端的风在体内疾驰。
她轻轻点了点头:“由你安排。”
时雪迟状似苦恼地微微蹙眉,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片刻后,他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绝妙的主意,笑容再次绽开,带着几分少年气的狡黠:
“有了!国子学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入学尚需些时日准备。这段空档,便由我亲自教导你,如何?”
他语气轻快,仿佛这是件极有趣的事,“若你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乃至骑射、天文、算学……不拘什么,只管告诉我。睢阳时氏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我让他们去寻访当世顶尖的大师来教你!”
他顿了顿:“不过,若你觉得无趣也无妨。万事随心,不必强求。”
“我说过的,只要你开心便好。”
——
尚衣局的队伍早在屋外等候,此时鱼贯而入,长长的侍从手捧各色流光溢彩的绸缎,如同一道流动的虹桥。
“减知,看看可有入眼的?”
易减知懒得在这种被时雪迟掌控的细枝末节上耗费心力。指尖随意地朝一块布料点去。
时雪迟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唇角笑意加深,他对着尚衣局为首的掌事道:“这花青色的,要两件。其余的……”他目光扫过那琳琅满目的色彩,“每样各做一件。”
掌事眼皮微不可查地一跳,但脸上堆满恭敬,连声道:“是,是,宣仪殿下。帝姬殿下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衣裳换得勤,不如每月再多添两身?”
时雪迟轻笑:“你说得有理。那便和流光的一起送来吧。”
他随手解下一块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递了过去,“辛苦掌事了。”
掌事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玉佩,连声称谢。
时雪迟的目光掠过殿内垂手侍立的侍男侍女,扬声道:“今日霜华宫喜事。殿内殿外伺候的,人人有赏。”
“谢帝姬殿下恩典!”整齐划一的谢恩声在殿内响起。
殿门处一阵裹挟着寒气的风涌入。
大皇子易流光大步走了进来,少年人身量已拔得颇高,穿着紧束的骑装,勾勒出初显的劲瘦线条,眉眼间是时家特有的锐利,只是手上莫名其妙也领到一份银子。
他甩了甩沾了雪沫的马鞭,略带不耐地拂开上前要为他解披风的内侍,上下抛着那份银子,一眼便看到殿中央被绸缎环绕的时雪迟和易减知。
“什么喜事?”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人人有赏?原来我这新来的妹妹这般阔绰?冷宫的份例倒比我霜华宫还丰厚了?”
又像是恍然大悟,“哦,也对,冷宫那地方怕是有钱也没处花,自然能攒下金山银山。”
“流光,”时雪迟的声音稍沉, “不得无礼。减知是你妹妹。再者,你这铺张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了。”
易流光夸张地瞪大眼睛,反问道:“我铺张?我这是跟谁学的?
期间状似无意地瞥了一声不吭的易减知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易减知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仿佛未曾感受到那目光。
易流光嗤笑一声,觉得无趣,转而两步走到时雪迟身边,抬手就朝他肩上捶了一拳:“饿死了!一下午在昆明池跑马,顶着风来回跑了三圈,骨头都快散架了!饭呢?”
他力道没收好,时雪迟被他捶得一个趔趄,身形微晃。
就在时雪迟踉跄的瞬间,易减知和易流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随即又因这微妙的同步而意外地撞在了一起。
两人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
时雪迟稳住身形,无奈地揉了揉被捶的肩膀:“你这半大小子,劲儿像头蛮牛。再这么下去,我看不如寻个日子,把你架上烤架当牛腿烤了吃。”
易流光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好啊!下次我去禁苑猎头真牛来,保管比烤我这身硬骨头香。”
时雪迟被他气笑了:“得了吧,平日里他们特意放些兔子鸽子让你过过手瘾,威风威风也就罢了。真弄头牛来,总管该记恨上我了。”
——
入夜,风雪更紧,扑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霜华宫如今明明算是全皇宫人最多的地方,却静僻异常,恍如一座孤岛。
膳毕,时雪迟示意两个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宫女上前。她们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眼神温顺。“减知,这两个以后就在你身边伺候。名字么……”
他看向易减知,征询之意明显。
易减知的目光掠过两张陌生的、带着恭敬与忐忑的脸庞。
“用本名即可。”
“好。”时雪迟从善如流,转向宫女,“崔三、崔四,好生伺候帝姬殿下。”
“是,宣仪殿下,帝姬殿下。” 崔三和崔四齐声应道。
“住处可还满意?”时雪迟又问,指向主殿方向,“主殿旁的侧厢房更宽敞些,离我也近便。”
霜华宫单面阔五间,其东西配殿分别为玉岑殿和清露殿,易流光居玉岑殿,她这便是清露殿了。
“我喜静。”
“我那就不清净么?” 时雪迟状似有点委屈,见易减知没反应,只能叹道,“……依你了。”
随即扬声:“希同。”
一个穿着靛蓝色内侍服、眉眼清朗的年轻男子应声快步上前。
他看起来和时雪迟年纪相仿,眼神机敏,行动间带着一股利落劲。
“这是希同,”时雪迟向易减知介绍,“霜华宫里里外外,有什么跑腿传话、或是你不便亲自料理的琐事,只管吩咐他。”
他顿了顿,补充道,“别看他脸嫩,实则已过而立之年。”
希同立刻对着易减知露出一个灿烂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小的希同,见过帝姬殿下。”
时雪迟走后,崔三崔四两人因为易减知刚刚说喜静,也不敢多言,要伺候她更衣洗漱,也被易减知屏退,最后寝屋只剩下她自己和几盏灯。
霜华宫的灯很精致,莲花樽。
只是易减知想起冷宫中的灯,是根据兰台里面一卷记录民俗的书中,用米和花生榨成的油,倒一些水,再插一根编了很久的麻绳制成的。
点燃之后,灯前葛睐今笑得很得意,很有几分成就感,完全看不出从玄阳宫正五品澄明院使沦落到冷宫罪臣的落魄。
葛睐今总是这样,被囚在冷宫七年,眉宇间却总残留着几分属于玄阳宫、属于年少时光的飞扬。
不过……此刻该醒了吧?
易减知几乎能想象出那场景——葛睐今醒后,必定会捶胸顿足,痛骂自己是个蠢货,当时她说“依法行事”的时候,但凡葛睐今当时脑子清醒一点,就该明白易减知那么说就是有后手的意思。
没办法,谁让那家伙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来这么一遭才肯死遁。
窗外,雪势仍在加剧。
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扑打着殿宇,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声响。
她凝眸看着,就像自己也随雪花砸下又骤然远去,再一瞥,才看见崔三崔四两个小丫头也蹲在连廊的角落里看雪,两人搓着手,不时掩嘴偷笑。
易减知也笑,顺着她们俩手指的方向看到主殿,正掌着灯。
听说易殊观在冬天的时候喜欢来霜华宫,传言不假。
只是,昨天也来了么?
——
次日,雪晴。
天光映着积雪,将霜华宫映得格外清亮。
崔三崔四心中惴惴,念着昨晚四殿下屏退她们独自就寝的事,小心翼翼地推开寝卧的门扉。
然而目光所及,床榻空空,锦被整齐,哪里还有易减知的踪影?
“来人啊!四殿下……”崔三慌慌忙忙往外面跑,惊惶之下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有些刺耳。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从身□□院传来,带着清晨的微凉:
“不是说在清露殿再也不大喊大叫么?”
两人猛地回头,只见易减知正蹲在庭院内的梅树下。
她面前并非堆砌的雪人,而是几根用雪塑成的立柱,深深插在雪地里,倒像是从冻土中生长出来的冰树。她正用指尖仔细修整着其中一根的棱角。
两人昨晚以为自己被易减知嫌弃,痛定思痛,在院内开了个小会,说以后在清露殿内绝对不能大喊大叫,却没想到被易减知听到了,一时笑得有点尴尬。
崔三看着那几棵雪树,想起前几日宫中隐约的传闻,脱口道:“听说四殿下之前喜欢种东西,果然是真的。……我也喜欢种东西呢!我娘原本在家乡管着几亩地的农田……”
话说到一半,崔四才猛地意识到在四帝姬面前说这个不太合适,连忙暗中扯了扯姐姐的袖子。
“这不是树。” 她看了一眼似有消融的雪柱,并没有解释,只轻声念了一句:“淙淙凝霜水,便是挽歌词。”
言罢,她才站起身,雪屑从她素色的裙裾簌簌落下。她看向崔三,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崔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问她的娘亲后来如何。
她轻轻弯下腰,替易减知掸去裙尾沾着的细雪,动作带着几分不自觉的亲昵。默然片刻,她才低声道:“不是打仗吗,田被征用了……不过好在仗打赢了!”
“十一年前杜川一役?”易减知问。
崔三惊讶地睁大眼睛:“嗯!四殿下居然知道,真厉害!”
易减知摇了摇头,只说了四个字:“不该如此。”
崔四心头一紧,大气都不敢喘,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太早了,寒气重,殿下还是去换身衣服吧,仔细别着凉了。”
易减知没有推拒,顺从地随她们回了寝殿。
换过一身新衣,到了打理头发的时候,崔三崔四却对着镜子犯了难。
易减知的头发确实古怪,乌黑却毫无章法,半分不整齐,额前鬓角总有长短不一的碎发垂落下来,无论怎么梳理,都难以束成宫中常见的齐整发髻。
崔三撸起袖子,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殿下放心,小的定给您梳个又别致又好看的髻子。”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动手,手指灵巧地开始分股、缠绕,试图用编辫子的方式将那些不听话的碎发收拢固定。
崔四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姐姐手重弄疼了四殿下。崔三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创作,口中还好奇地问:“殿下您这头发平日是怎么打理的?怎么这样?”
实际上并没有打理过。
易减知想。葛睐今和崔三的性格有点像,凡是要干起一件事来,无论自己有没有经验,都爱头脑发热不成不休,于是有一次,豪气干云地拿着裂开的瓦片给她剪头发,愣是越剪越短,最后直接全给剃了。
也算利落,那家伙这么说。
不提林因看到怎样震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葛睐今不会把易减知头发当易殊观唐泽牧了吧??
如今的头发便是从那日保留到现在,没再动过。
果然省事,那家伙这么说。
镜中,崔三的手艺不差。不多时,易减知的发侧便被编出了数条细细的、精巧的小辫,其余长发则松松挽起,缀以简单的珠花。
这发式衬得镜中人儿眉眼愈发清晰,竟显出几分英气……只是,不像虞国人的打扮。
崔三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正待邀功。
“解开来吧。”易减知说:“杜川北的辫子,以后不要再编。”
崔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崔四却已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拉着姐姐就跪倒在地,连忙告罪求饶。
易减知不语,对着镜子,自己动手,一根根,缓慢而仔细地将那些刚刚编好的细辫解开。
铜镜映出她沉静的脸和身后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两个身影。
崔三编了很多条,所以两人跪了也很久。
易减知想,很多时候,她并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她不想宋情主仆在寒冬里大病一遭如此狼狈,不想葛睐今在易殊观面前遭受那般羞辱心神俱碎,不想她和两个年纪轻轻的小侍女刚刚相识就搞得人心惶惶。
为什么呢,是她要求严苛,还是世事如此。
只是好在,结果是好的。
午膳已撤下。暖阁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食物残留的暖意。易减知面前的桌案收拾得极为干净,碗碟光洁如新,仿佛从未盛放过食物。
檐下的残雪化水滴落,时雪迟步入暖阁。他今日换了件更家常的浅云色锦袍,外罩月白绒氅,衬得人愈发温润如玉。
希同跟在他身侧,看起来和他处得很相熟,没有半分佣人的样子,并不避讳地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易减知。
时雪迟在易减知身旁的锦凳上坐下,温言道:“看来减知胃口尚可?不挑食,不浪费,这习惯倒是顶好。”
随即微微倾身,伸出手指捻起易减知鬓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
“只是这头发……”时雪迟的指尖将那缕碎发轻轻绕了绕,“可要打理一番?”
易减知早上没有束发,餐前才简单将头发拢了一下。她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耗费心神,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却未曾料到,时雪迟并非传唤宫人,而是亲自起身,希同也直接取来了剪子、梳篦等物。
他站到易减知身后,解开她随意束发的带子,发丝垂落肩背。
执起温润的玉梳,时雪迟一边细细梳理,一边状似闲谈地开口:
“你年纪尚小,启蒙之事不可荒废。不如就从《千字文》开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开篇八字,气象便是不凡。”
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最基础的蒙学读物。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易减知补充道,“此句言天行有常,四时有序,万物应时而生息。冬藏非止于敛物,亦蓄生机,待春而发。”
时雪迟执梳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住了。他透过镜子看向易减知沉静的小脸,浅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不动声色,梳子继续滑落几缕发丝:“哦?减知竟已读过《千字文》?那‘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一句,又作何解?”
“置闰以正四时,合于天道;律吕应阴阳之气,用以和声。此句言历法音律,皆法天象地。”
时雪迟眼中的讶异加深了,这已非简单的背诵释义。
《千字文》中涉及天文历法音律的部分,对孩童而言颇为艰深。
“嗯,说得在理。今有粟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
“六升。”
镜中,时雪迟梳理发丝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绝非冷宫中一个八岁孩童仅靠天赋就能达到的理解深度,她必定经历过系统的阅读和学习。
易减知端坐镜前,面对这种单纯考校学识的问题,并没有藏拙的打算。
时雪迟提问由浅入深,从《千字文》的释意到《九章算术》的方田粟米,甚至旁及《天工开物》的器具原理。
她回答得简单,却都对答如流,见解清晰简洁。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时雪迟问话的间隙却越来越长。
他捏起易减知从额前到鬓侧逸散出来的头发,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下,眉宇间露出几分难得的犹疑,侧头看向希同:“你看……这里怎么处理?是……”
希同凑上前,摸着下巴端详一会,反驳道:“你那想法太老气,衬不出四殿下这年纪的灵气!您看这里,就该这样……”
他伸出手指虚点着易减知鬓角的轮廓线。
“老气?这叫稳重得体。” 时雪迟挑眉。
两人甚至围绕着几缕碎发争执起来,希同急得抓耳挠腮,更是恨不得拍开时雪迟的手自己来剪。
易减知趁着两人争执的间隙,蓦地起手,拿起摆在桌前的另外一把剪刀。
没有半分犹豫,只听“咔嚓”、“咔嚓”两声清脆的短响。
“姬发式。可以了吗?”
两人一时惊愕失语。
时雪迟脸上浮起无奈又带着点激赏的笑意,轻轻抚掌:“好,好。减知喜欢便好。”
希同也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易减知起身,走到窗边。
已然日落西山。
夕阳的金辉正温柔地洒在庭院里,梅树下早上搭的雪碑已然消失,只余几瓣深色的梅花。
教人道雾鬓云鬟女,断送霜鬟雪鬓人。
她望着那融雪之地,心中默念。
林因,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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