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霜华宫的暖阁内,光线渐次柔和。时雪迟遣希同送来了一大批物件,几乎堆满了清露殿。
文房四宝自不必说,皆是上品:澄心堂纸、李廷珪墨、紫毫玉笔、端溪老坑砚,散发着清雅的书卷气。
随后是各式奇巧之物:一张需双臂方能环抱的百石硬弓、一柄结构精妙的微型燧发铳、一架配有数支短矢的连发弩机,旁边甚至还放着一副详尽的虞国及邻邦堪舆图,山川河流、关隘城池、乃至奇景名吃皆标注其上,囊括虞国全境,展开来几乎覆盖了小半地面。
也不乏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沉香手串、驱瘴香囊、黄铜錾花手炉、一盒打磨光滑的彩色石子……
然而,在这琳琅满目中,最让易减知惊讶的,是一柄细短的匕首。
它静静地躺在铺着墨绿绒布的托盘里。
刀鞘和手柄皆被一种暗红色的丝绳紧密缠绕,缠绕的纹路细密而独特,尾部垂下一缕同色的丝绦缨穗。
希同拿起它,拇指轻推卡簧——
“噌——”
一声清越的龙吟响起,匕刃弹出,寒光乍泄,刃线笔直锋利,银芒流转间带着一种几乎令人眩晕的锐气。
“这是……”崔三忍不住低呼。
希同将匕首轻轻放在易减知面前的案几上,语气随意:“哦,这个啊,是之前那位宣仪留下的东西。”
他说的自然是时雪迟同母异父的兄长,时长歌。
“餐玉。”易减知指尖拂过冰冷的刃身,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这把名为餐玉的匕首,是易殊观登基前不久赐予时长歌的信物,是召回那位桀骜不驯的时家长子的符节。
它见证过杜川北的烽火狼烟,牵连着时氏与皇室之间微妙的博弈,甚至直接象征着易流光的诞生。
雎阳时氏一开始并不站在太子这边,时氏势大,向来不拥储只尊君,先皇赐婚后态度也暧昧不清,面上是让时氏辅佐易殊观,实际却好像明里暗里牵制她。
其中时长歌更是像对此婚事不满,上请保持军籍,不常在京城内待。
易殊观没什么反应,当时十来岁还不是乐安侯的易骋怀却带了一伙纨绔,将时长歌围在云韶府前打了一顿,并放出话来以后见他一次便打一次。
据传越演越大,共打了七次,搞的当时已有身孕的万习焉不得不出面调停,这才摆平此事。
也就是那次事情之后,京城小霸王的诨名慢慢销声匿迹了。
之后杜川一役爆发,时长歌也在应召出京范围以内,易殊观也领了兵马,只是两人驻扎城池不一,间了三座城。后来出了一个插曲,时长歌那座城遭突袭,易殊观想了想披甲上马,亲率一支轻骑,踏着夜色与风雪驰援。激战至天明,救是救下了,两人却差点因争执打起来,两人的亲兵都挂了彩。
然有意思的是,数月后,当易流光呱呱坠地,有心人——也就是葛睐今——倒推其诞辰,赫然发现,其生命的起点,就在这场状似声势浩大的内斗之后。
再后来,战局稳定,易殊观作为储君自然归京,时长歌却以“善后未毕”为由,滞留在北境大营。某日夜,营地忽响敌袭,兵卫却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时长歌把刺在他床头的匕首拿下,脸上阴晴不定。
不消时,时长歌回京、杜川一役胜、易流光降生、易殊观登基。
那把钉入主帅床头的匕首,便名餐玉。
尽管这个传闻的细节在桃色传闻中渐有失真,其中信谣传谣造谣的首力,也当属葛睐今和林因二人,但这柄匕首背后意义绝对深刻。
易减知抬眼看希同:“为何给我?”
希同似乎被她问得一愣,随即露出理所当然的笑容:“说了啊,给你玩的呀!殿下年纪小,这些新奇玩意儿才有趣嘛。”
玩?
易减知哂笑。
确定这种东西给她玩,她不会被易流光记恨死?
希同放下东西,又随意交代了几句便告退了,暖阁内只剩下易减知和崔三崔四。
两个侍女看着满地的物品,都有些手足无措。崔四小声问:“殿下,这些……都入库吗?”
易减知的目光扫过那些器物,最终落在堪舆图和餐玉、上:“这两件留下,其余的入库。仔细登记。”
“是!”崔三崔四如蒙大赦,连忙拿出纸笔,小心翼翼地开始抄录清单,将百石弓、□□、燧发铳等一一搬走入库。她们动作麻利又谨慎,显然还记得早上的教训,生怕再出差错。
易减知盘膝坐在图前,崔三崔四也跪坐在一旁。三个女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纵横交错的线条和标注吸引。
山川起伏,江河奔流,城郭星罗棋布,一种辽阔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好大!”崔四忍不住惊叹,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图上山脉的轮廓。
“这个地方!”崔三指着图上一处标记着玉泉关的关隘,“我好像听我娘提过!她说那年打仗,好多人都往这边跑……关外的风沙大,但奶很好喝,肉也多……”
崔四则兴奋地点着江南水乡的一处小城,“听说虞国第一美人河东君就出生在这里!”
“第一美人不知道,”崔三接话,指着另一个画着温泉标记的山谷,“但这碧泉谷听起来就很舒服!冬天泡着热腾腾的泉水看雪,多好啊!”
易减知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偶尔也指着图上某处补充一句:“此处有铁矿。”“此地多瘴疠,但产奇药。”或是“前朝在此大败,损兵三万。”
她简短的一两句点评或补充,总能恰到好处地点燃她们更热烈的讨论。
崔三崔四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被地图上的世界吸引,也忘了身份尊卑。
她们的讨论天南海北,也确实从天南讨论到了海北,她们争论着哪里的稻米最香,哪里的骏马最烈,哪里的传说最离奇。
从北疆的凛冽寒风说到南国的烟雨迷蒙,从西陲险峻的栈道说到东海浩渺的波涛,从金戈铁马的战场说到市井坊间的美食。
冰冷的线条和墨点,在少女们充满烟火气和想象力的交谈中,渐渐鲜活起来。她们甚至开始畅想,若是能离开宫廷,最想去地图上的哪个地方看看。
夜渐深沉,烛泪低垂。时间在指点和谈笑中悄然流逝。窗外宫灯次第亮起。崔三崔四毕竟劳累了一天,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脑袋一点一点地,竟依偎着彼此,在暖融融的地龙和地图旁睡着了。
暖阁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易减知的目光从熟睡的侍女脸上移开,落在静静躺在案几上的餐玉,跳跃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寂寥。
她轻轻拿起它。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再次拔刀出鞘,细细的凤鸣声似乎一瞬间游荡了一圈。
刃口的寒芒在灯下流转,因致命而诱惑,因诱惑而致命。
手腕微转,匕刃在烛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只是极轻微地擦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
几乎没有痛感,只有一丝细微的凉意掠过。然而,一道极细的红线瞬间显现,紧接着,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沁了出来,沿着皮肤蜿蜒滑落,在灯下映出点点刺目的殷红。
伤口极小,只是不断流血显得有些可怖。
易减知看着那抹鲜红,眼中并无恐惧,只是可惜自己注定不可能是剑客。
她忽然笑了笑,手腕一翻,五指骤然发力,将餐玉猛地掷出!
“笃!”
一声轻而沉的闷响,匕首精准地钉在了摊开的堪舆图中央!位置恰好是虞国京城的标记之上。
匕身尾部红缨微微颤动,寒光映着烛火,仿佛俯瞰着地图上这个权力交织的核心。
她想,如果她是剑客,一定会像这样,酒酣脱匕首,白刃明霜雪。
心血来潮,拍案而起。
心在何处,剑在何处,身在何处。
——
餐玉流落到易减知手上的消息,是不可能瞒住任何人的。
不消几日。
易流光在校场策马回转时,一名伴读附耳低语了几句。少年勒紧缰绳的动作骤然一滞,骏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雾。
他下颌绷紧,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朝着易减知所居的清露殿方向,猛地一夹马腹!腰间那条乌沉沉的马鞭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鞍侧凶悍地甩动了一下。
“驾!”
马蹄声急促如擂鼓,侍卫和伴读们慌忙跟上,沉重的脚步声在路上激起回响。
殿门被一只裹着皮护腕的手猛地推开,撞击声惊得正在擦拭窗棂的崔四失手打翻了水盆,“哐当”一声,水花四溅。
易流光高大的身影逆光堵在门口,玄色骑装裹着紧绷的线条,那根乌黑的马鞭就紧握在他垂下的右手中,鞭梢拖曳在地,仿佛一条蛰伏的毒蛇。
周身仿佛裹挟着校场带回的凛冽寒气。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箭镞,瞬间钉在窗边矮榻——易减知正坐在那里,而她手边矮几上,那柄暗红缠绳、垂着红缨的匕首,正静静躺在那里。
仿佛在等待他,仿佛在挑衅他。
“易减知!”易流光大步踏入,靴底踏过地上的水渍,留下清晰的湿痕,目光始终锁死那柄餐玉,“谁准你碰它?!”
他身后的侍卫和伴读一字排开,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崔三崔四吓得腿软,易流光如此凶神恶煞,可易减知却还是个瘦弱的小孩啊。
崔三一个箭步冲到易减知身前,张开双臂:“大、大皇子殿下息怒!这匕首是宣仪殿下赏赐给四殿下的,并非四殿下擅自……”
“滚开!”易流光猛地侧首,眼神锐利如刀锋,瞬间割断了崔三的话音。
崔四则趁人不备,悄悄溜向门口,想去寻时雪迟或希同报信,却被易流光的一个伴读眼疾手快拦住。
易减知缓缓合上书卷,抬眼看向暴怒的兄长,她没有理会易流光的咆哮,只是伸手,拿起了矮几上的餐玉。
然而这个动作却彻底惹火了易流光。
他怒喝一声:“放肆!”
手腕猛地一扬一抖,那道乌黑的鞭影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挟着万钧之力,直直抽向易减知拿着匕首的手腕!
“殿下!”崔三惊叫扑上想挡,却未来得及。
就在鞭影即将咬上手腕的刹那,易减知动了。
她没有闪避,反而手腕一翻一抬,以餐玉尚未出鞘的匕鞘为棍,迎着那呼啸而来的鞭影狠狠格去!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炸开!
鞭梢与匕鞘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巨大的力道如同攻城锤般顺着匕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般剧痛,匕鞘几乎被震得脱手飞出,易减知整个人更是被这股蛮力带得向后猛地踉跄一步。鞭子的去势虽被阻住,但鞭梢的余力仍在,在她手腕内侧那道本快愈合的伤口崩开,几滴鲜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顺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腕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易减知借着格挡的反震力稳住身形,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在易流光因惊愕而未能动作之时,易减知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握住餐玉。
她无视腕间的刺痛和滴落的鲜血,一步一步走向易流光。无视他周身散发的戾气、眼中闪烁的忌惮和身后虎视眈眈的侍卫伴读,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
“还你。”易减知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因疼痛而压抑的微哑。她将餐玉平平托起,匕尖朝着自己,匕柄稳稳地递向易流光。
姿态清晰,意图明确——物归原主。
左手的稳定与她此刻的狼狈和腕间的鲜血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暴怒与惊愕交织的易流光。
易流光死死盯着递到眼前的匕首。
餐玉是长这样吗?
他幼时,时长歌也常把餐玉给他把玩。
原本餐玉没有垂缨,是他手欠拆开缠住的红绳,才垂下怎么一条红缨。
是吧,就是啊。
那时餐玉在手,他处天宫,时长歌地位超然,易殊观只有他一个孩子,也总在下朝后逗他,他更得母皇和万姨亲自教导,那时人人都夸他聪明,人人都说他就是年少时的易殊观。
可如今呢,帝王重权衡,重时雪迟便轻易流光,重易明微便轻封珩,三皇子早夭四帝姬便发落……在他母皇心中,时雪迟和易流光孰重?
再者,光是时雪迟本人……
还有眼前这个、妹妹……
匕鞘上熟悉的缠绳,尾部那缕象征幼年风光的红缨……一切都近在咫尺。他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就要落下。
然而,就在指尖距离匕柄不足一寸之遥时,动作却诡异地僵住了
易流光紧绷的下颌线条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收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那只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不再看那柄匕首,易流光的目光重新钉在易减知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挫败,以及一些更深的东西。。
“呵……”易流光喉咙里挤出来一声短促的笑。
“拿着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少年的低哑, “既然是叔父赏你的玩意儿,你就留着,好好把玩。”
他微微俯身,逼近易减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那浓重的血腥味。
他盯着易减知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映着他自己扭曲倒影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重新找回控制权的、属于皇长子的倨傲:
“我易流光的东西,从来不需要别人还。”
说完,他猛地直起身,玄色披风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他右手紧握的马鞭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憋屈,狠狠地向身侧的地面抽去!
“啪——!”
坚硬的地砖上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白色鞭痕,碎石飞溅。
“走!”一声短促的命令,侍卫和伴读们连忙跟上,大气不敢出地退出偏殿。
殿门在他身后被一名侍卫带上之前,易流光的声音远远传来——
“易减知,以后见!”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尽头,殿内紧绷到极致的空气才骤然松弛。崔四腿一软,彻底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崔三脸色惨白如纸,却强撑着连滚带爬地扑到易减知身边。
“殿下!殿下您的手!” 崔三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易减知血肉模糊的虎口和腕间交叠的伤痕,惊慌失措。
崔四也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去找水和干净的布巾。
易减知缓缓收回依旧托着餐玉的左手,剧痛让她指尖微微痉挛。
“无妨。” 她声音平静,将染血的餐玉轻轻放回矮几。
红缨被几滴鲜血浸染,显得更加暗沉,像一串将欲滴下的血泪,静静地垂在匕鞘末端。
他没有收。
她想,他该收的。
但或许,不收更好。
——
清露殿内,易减知的手腕被崔三崔四小心翼翼地清理、上药、包扎。
她转向崔四:“去告诉外面的人,今日之事,清露殿内,不许议论。”
崔四连忙应声,小跑着出去传话。
尽管易流光那边更是下严令封锁消息,但永远是这样,皇宫里面的侍从们好像有自己一套网络,消息总是会传给应该知道的人。
第一个踏入清露殿的,自然是意料之中的时雪迟。
他身后跟着希同,手里捧着精致的白玉药盒。
时雪迟的脚步比往日快了几分,脸上惯常的温润笑意消失无踪,眉头轻轻蹙起,那双浅色的眼眸像是春日里即将融化的冰湖,边缘模糊,波光晃动,透着一股真切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与心疼。
“减知!”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几步走到易减知榻前,目光瞬间锁住她包扎好的手腕,那浅湖般的眸色似乎更深沉了些,“让我看看。”
他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纱布时又顿住。
希同立刻上前一步,姿态放得极低,却不是宫人那种诚惶诚恐的卑微,更像是一个不小心让朋友家小孩受伤的成年人,脸上满是懊恼和歉意:“是我的错,四殿下,怪我怪我。是我没思虑周全,害你受苦。”
时雪迟声音放柔,却很有几分郑重的意味:“此事,希同有疏忽,我更有失察之责。是我没管束好流光,让他如此不知轻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已去过玉岑殿。流光他年纪小,性子又倔强,最是看重脸面。他已知错,只是,他拉不下脸亲自来向你道歉。只托我转达,那匕首,既已给了你,便是你之物,权当他这个做兄长的,迟来的见面礼。望你……莫要介怀他的莽撞。”
何等无聊的场面话。
易减知心中毫无波澜,说:“我无事,伤也不重。两位不必挂怀。”
她顿了顿,“我想静养。”
逐客之意,清晰明了。
时雪迟脸上的表情似乎凝滞了一瞬,眼中清晰地闪过愕然和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希同,希同也微微张着嘴,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时雪迟很快调整过来,脸上重新浮起温和的笑意。“好,好,你好好休息。药要按时换,需要什么,随时差人来告诉我,或者找希同。”
他再次郑重地致歉,“今日之事,是我霜华宫对不住你。你好生休养。”
他带着希同退了出去,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望,最终还是消失在深红的宫墙尽头。
——
不过一日,殿外又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通传声——宋供奉到了。
宋情踏入清露殿时,姿态端得十足。
他穿着降位后合规矩的七品供奉服饰,颜色素雅了许多,眼神也比在冷宫初见时沉静了多了,看起来似乎真有了几分城府。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稳重,在踏进寝殿门槛、没第一时间看到易减知的身影时,瞬间瓦解。
“殿下?四殿下?”
“供奉。”易减知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宋情猛地转身,这才发现她坐在一张短榻上,窗棂半开,手里拿着一卷书。
暮色勾勒着她单薄的侧影,包扎的手腕搁在书页上,格外刺眼。
这场景……宋情心中莫名一涩,他面上那六分真切的焦急慢慢褪去,被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奈和‘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取代。
他甩了甩袖子,背着手,找回刚才端着的四方步,晃荡到短榻对面,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上半身顺势伏在窗台上,离易减知近了些。
“你这小家伙,”他语气带着点嗔怪,又像是叹息,“受了伤也不知道顾着点自己身子骨,还在这吹冷风看书?嫌自己命长么?”
易减知没抬眼,只翻过一页书。
宋情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低低地哼唱起一句戏词:“不提防盛年值乱离,遭魔障,怎支吾,眼见的命难保……”
想他离开冷宫之后,好不容易觑着个机会,鼓起勇气向易殊观提起易减知的处境,隐晦地表达了想收养的意愿。
易殊观没有生气,她好像从来不在后宫生气,只是说她已有定夺。
直到那三道诏令如同三道惊雷般炸响在后宫,宋情才明白那句话意味着什么——易减知归时雪迟抚养,葛睐今赐死,兰台及所有牵涉玄阳宫旧事的人,被彻底清算,一派血雨腥风!
宋情其实对七年前的事情所知甚少,只是才知道葛睐今原来不是宫女而是玄阳宫正五品的澄明院使,是曾与帝王一同长大的故人,才知道冷宫里那些支撑他们熬过深秋的米粮,需要用那么多人命来换。
他看向窗边那个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
他知道此事最难过的当属易减知,几乎所有与她交好的人都在那场初雪中离去,她失去了凉风、她失去了葛睐今、失去了兰台的林因,失去了冷宫那个虽然破败却自在的小天地,如今又被时雪迟名义上收养,又被他的侄子如此欺辱……她才刚刚八岁啊!
这何止是磨难?简直是天妒!
“唉……”宋情长长叹息一声,忍不住又唱了一句,腔调悲凉,“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他代入感极强,仿佛自己就是那苦命的红颜,易减知就是那被东风摧残的花苞。
易减知握着书卷的手指动了一下。她抬头,看向伏在窗台上,对着她唉声叹气、还唱个没完的宋情,以及他身后跟着抹眼泪、打嗝的宋福。
易减知没想到这人一来,什么话都没说,半天就唱了两句戏。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自己之前也总是这样,时不时念两句诗,在外人看来难道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宋情想和她叙旧,只是千言万语,无语凝噎,又叹了一句戏词:“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宋福又抹了一把眼泪。
易减知:……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
宋情闻言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坐直了身子,开始絮絮叨叨:
“我能有何事?还不是担心你!”他压低声音,带着愤懑,“你是没看见,我听说你被易流光那混账小子用鞭子抽了,心都揪起来了!那小子!从小就被时雪迟那老狐狸惯坏了!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是皇长子,就敢对妹妹下此毒手?简直岂有此理!还有时雪迟!”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咬牙切齿,“表面上一派温良恭俭让,背地里心肠比谁都狠!他收养你?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分明是想借着你……唉!可怜你小小年纪,刚出冷宫这狼窝,又掉进霜华宫这虎穴!我当年在宋家就受过这种苦,最是明白……”
他越说越动情,仿佛感同身受,眼圈都微微泛红。宋福在一旁更是连连点头,用袖子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抽噎声越来越大。
“好了。”易减知打断他越来越激动的控诉,“慎言。在宫里,行事谨慎,凡事先顾好自己为上。”
宋情被她这态度噎了一下,满腔的义愤堵在胸口,但他很快又调整过来,点点头,接受了她的关心。“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现在可谨慎了!”
他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我跟你说,我如今搭上皇后殿下的线了!”
“皇后殿下宽仁!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对时雪迟也是颇有微词的。我偷偷摸摸探过口风,感觉皇后殿下其实是想亲自抚养你的!只是被时雪迟抢先一步罢了!要是真能成,那倒也不错!至少是中宫,名正言顺,看谁还敢给你气受?”
他这话说的有几分真心,易减知也笑,不过她对此并无期望,一来易殊观决定之事岂会朝令夕改,二来时雪迟行事如此必然有恃无恐。
事实上,对于清露殿的生活,易减知适应还算良好。
衣食用度,无可挑剔;仆从环绕,安静有序。
时雪迟的关怀,细致入微到近乎完美。
然而,正是这种完美,让她心底那股在雪夜初见时升起的悚然般的畅快,慢慢发酵成一种黏腻的不适。
她感受不到棋逢对手的兴奋,只有一种被温水浸泡的倦怠。
她期待着,和时雪迟彻底撕开脸皮的那一天。
宋情见她沉默,以为她在思考皇后抚养的可能性,戏瘾还没过似的,哀叹几句,又絮叨了几句宽慰的话,最后才在宋福的提醒下,依依不舍告辞离去。
待夜色如墨沉沉压下。易减知推开窗,冰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殿内残留的熏香和药味。她望向霜华宫主殿的方向,那里依然灯火通明。
解舆守在门口,是易殊观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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