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
入春了，屋檐下的冰凌子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便到了上元佳节。
这天，翠华翻出新袄子穿上，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梳头，整理衣袍，连那盒珍贵的香粉，都匀出一点拍在他脸上和颈间。
“我看看啊……”
她退后两步，上下端详着，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李狗蛋配合地转了个圈，有些无奈：“就这样吧，翠华。剩下的，随缘就好。”
“不行！”翠华斩钉截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得让长公主在人群里第一眼就注意到你，挪不开眼才行！”
不然，这几个月的筹划，她付出的心血，可就全都白费了。
翠华蹙着眉，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根竹笛。
她赶紧找来，别在他腰间的束带上，又退远几步仔细看了看。
“嗯，这下差不多了，走吧！”
她终于满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朝着城里走去。为了不露馅，李狗蛋还得拄着那根木拐杖，装出腿脚不便的样子，走得格外慢。
翠华心急，走两步就得停下来等他，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他那慢吞吞的步子，索性回头搀扶住他的胳膊，半扶半拽地往前走。
“记住啊。”她不放心地再次嘱咐，“要是公主问起你的名字，千万不能说叫狗蛋，太土气了。要说叫若风，李若风，记住了吗？”
李狗蛋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两人磨磨蹭蹭，总算到了城中。
此刻也顾不上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花灯，直奔朱雀大街。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分站在街道两侧，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只为看一眼长公主的仪驾。
翠华拉着李狗蛋，费力地从人缝里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排。
她顾不上喘口气，又赶紧伸手替他抚平衣袍上刚才被挤出的褶皱。
“听着，”她凑到他耳边，快速地交代，“待会长公主车驾过来的时候，你别看她，你要转头来看我，要面带笑容，眼神要温柔，知道了吗？千万不能直勾勾地去盯着长公主看。”
李狗蛋点了点头，疑惑道：“为什么不能看她？”
“你傻呀！”翠华急得轻轻拍了他胳膊一下，“长公主什么俊俏男人没见过，投怀送抱的、搔首弄姿的，她早就腻了。她需要的，是一个眼里心里有别人，对她不那么趋之若鹜的。你在她经过的时候，不看看，反而深情款款地看着我，她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然后……然后就会心生好奇，或者是不甘，说不定就让人把你带走了……”
她就是要利用这点女人的微妙心理，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从而引起长公主的注意。
李狗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慢半拍地补充：“可我们……本来就算是夫妻啊。”
“现在是扮演夫妻，是演戏，懂不懂？”翠华纠正他。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万一……万一长公主真的派人来请你，你记得要反抗，要挣扎，要说舍不得我，离不开我。你越是表现得深情又抗拒，长公主说不定就越觉得你有意思，往后才会更看重你。”
李狗蛋听着她这一套套的，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还用学？”翠华微微扬起下巴，得意道，“就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女人最懂女人那点心思了，听我的，准没错！”
李狗蛋看着她自信满满的样子，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
这一刻，他是真的有些舍不得走了。
“翠华，”他声音有些哑，“我要是真走了，你……你怎么办？”
翠华正紧张地盯着街道尽头，随口答道：“能怎么办，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呗。”
又不是没一个人过过日子。只是这话说出来，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正说着，前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爆发出阵阵欢呼。
翠华踮起脚尖望去，只见远处灯火通明，仪仗煊赫。
“来了来了！快！准备好！”她赶紧拽了拽李狗蛋的袖子，心脏怦怦直跳。
话音刚落，一队盔甲鲜明的侍卫率先开道，紧接着，便是浩浩荡荡公主仪驾缓缓行来。
金漆玉饰，纱幔低垂，在无数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令人不敢直视。
周围的人群有的看呆了，有的慌忙跪下叩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皇家气派牢牢吸引。
眼看仪驾就要行至他们面前，翠华立刻按照计划，亲昵地挽住李狗蛋的胳膊，自己也瞪大了眼睛，想趁机一睹长公主的真容。
然而，李狗蛋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根本无心去看那盛大的车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身旁翠华的侧脸上。
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专注望向车驾的眼睛里映出的点点灯火。
长公主的车驾纱幔随风轻摇，偶尔能瞥见端坐其上的一个曼妙身影，珠翠环绕，雍容华贵。
她偶尔会抬手，向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致意。
“啊——长公主好美啊！”翠华也忍不住跟着人群欢呼起来。
这一次，不单是为了吸引注意，而是真真切切地被那份高贵与美丽所震撼。
“真的好漂亮……”
周围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声。
只有曾经在公主府待过，见过长公主的李狗蛋对此毫无兴趣，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身边这个为了他绞尽脑汁、此刻又真心赞叹别人的小女子身上。
什么计划，什么嘱咐，此刻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全是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眷恋。
他不想去了。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他是真的舍不得她，不想与她分开。
就连长公主的车驾是何时从他们面前经过，又缓缓远去的，他都浑然未觉。
两侧的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喧闹声平息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还站在原地，显得有些突兀。
翠华依旧痴痴地望着那远去的仪仗，喃喃自语：“要是下辈子，我能投胎当个公主就好了……”
那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那些……嗯，可供挑选的男人，这等神仙日子，光是想想就让人心驰神往。
她沉浸在自个儿的遐想里，几乎把原来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她收回目光，对上李狗蛋那双深沉凝视着她的眼睛，才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正事。
“哎呀！坏了！”她一拍大腿，“快！快追上去！”
她一把拽住李狗蛋的胳膊，就要朝着仪仗远去的方向追赶。
李狗蛋却像是脚下生了根，任由她拽了一下，却没有动。
“翠华，要不算了吧……”他低声说，依依不舍道，“都走远了，追不上了。”
闻言，翠华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与自责：“都怪我，光顾着看热闹了，把正事给忘了！”
李狗蛋看着她懊恼的样子，柔声道：“没关系，我们……回家吧。”
“不行，再试试！”
翠华不死心，那股倔强劲又上来了，拉着他就往仪仗消失的方向追去。
两人一路追到一处湖边，听说长公主登上了湖边的楼阁赏月。
只是那里侍卫林立，戒备森严，根本无法靠近。
翠华只好拉着李狗蛋，在湖边找了一处能远远望见楼阁的地方停下，取下他腰间的笛子，塞到他手里。
“趁现在还没放焰火，赶紧吹，说不定公主能听见！”
李狗蛋握着冰冷的竹笛，却迟迟没有动作：“我……”
“快点啊，机会难得！”翠华急得不行，连连催促。
见她如此坚持，李狗蛋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了。
他不情不愿地将笛子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吹奏起来。
笛声起初曲调哀怨，断断续续，根本不成调子。
“慢点，别急，放松……”翠华在一旁耐心指导。
李狗蛋强忍着心里的杂乱，努力调整气息，一点点地吹奏。
渐渐地，那破碎的调子勉强连贯了起来，虽然依旧谈不上悦耳，却多了几分真实的忧伤。
冷风拂过湖面，带来刺骨的凉意。
翠华站在他身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原本焦急的心，竟奇异地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由自主地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混合了香粉和淡淡体味的温热气息。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挺好的。
一股强烈的不舍，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她也舍不得他离开了。
循着笛声，两人在湖边相互依偎的身影，恰好落入了楼阁之上那位长公主眼中。
“又是他们……”长公主红唇微启。
她目光在远处那对身影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对身旁的侍女淡淡吩咐了一句。
几名侍卫得令，立刻快步下楼，朝着湖边走来。
翠华本已心生退意，正想拉着李狗蛋回家，却见一群侍卫径直朝他们围了过来，想走也走不掉了。
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想走的时候走不了，不想走的时候，偏偏有人来拦。
翠华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将李狗蛋护在身后，壮着胆子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他是我男人！”
她认出来了，这些人的衣着，分明就是长公主的侍卫。
难道她那些拙劣的计策，竟然真的奏效了？
侍卫们面容冷峻，一言不发，上前就要分开他们。一人粗暴地拽开翠华，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架住了李狗蛋。
“狗蛋！”
“翠华！”
翠华尖叫一声，扑上去死死抱住李狗蛋的一条胳膊，大声嘶喊：“他是我夫君，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他吧！没了他，我可怎么活啊！”
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这一次，没有半分假装，她是真的怕了，真的舍不得。
李狗蛋亦奋力挣扎着：“放开我！放开她！”
一边是侍卫用力拖拽他，另一边是翠华死死抱着他不放，双方僵持着。
“不要！他是我夫君！求你们了！”翠华哭喊着。
就在这拉扯的瞬间，领头的侍卫显然已不耐烦，他快步走到翠华身后，眼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踹在了她的腰侧。
“呃！”
剧痛猛地传来，翠华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抱着李狗蛋胳膊的手瞬间脱力。
她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上，脸颊蹭过混着残雪泥水的地面，一片冰凉。
“啊——”她痛呼出声。
侍卫头领冷冰冰地下令：“带走！”
翠华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腰部的剧痛让她浑身脱力，几次撑起又软倒。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侍卫粗暴地架起不断回头的李狗蛋，迅速离开。
“夫君——！”
她趴在地上，绝望的哭喊，眼泪混合着泥水，模糊了视线。
李狗蛋被拖着，仍不断回头，嘶喊着她的名字：“翠华——！”
下一刻，一个侍卫手起掌落，劈在他后颈，他声音戛然而止，软软地昏了过去，像破布袋一样被丢进了公主那华丽的马车里。
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长公主端坐车内，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李狗蛋脸上，伸出戴着玉戒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回府。”她淡淡吩咐。
车轮重新滚动，华丽的仪仗簇拥着马车，缓缓从趴在泥地里的翠华身边驶过，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角。
“等等……”
翠华浑身发抖，腰上阵阵刺痛，可更疼的是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块肉。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万一……万一千娇百媚的公主发现他早已不是完璧，还被自己这个村妇用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踉踉跄跄地从泥地里爬起来，失魂落魄的回到空荡荡的小院。
灶台上那半锅冷掉的猪蹄汤还在，散发出油腻腻的味道。
他睡过的炕席上，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猪蹄汤的气息。
翠华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看着窗外。脑子里全是他被拖走时的样子，以及他回头看自己的焦急眼神。
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涌了出来，无声无息，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盛了一大碗猪蹄汤，狠狠灌了一口。
这锅猪蹄汤原本是想着等观灯回来和他一起吃的。
谁也没料到，他真的被长公主看上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回来。
冷了的猪蹄汤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刚入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翠华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吐完了，她抱着膝盖再次崩溃大哭。
还有最后一章！晚上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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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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