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钟衍就从宿舍搬走了。
借着厉骁的关系没人敢撵他，但他既然准备考研，自然要找个更适合学习的环境。
走前他请厉骁吃了顿饭。
他家不在A市，这次回去两人以后可能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钟衍很真心地跟陆昭道谢，感谢他这些日子的包容和照顾。
陆昭说不触动是假的，毕竟他来A市这么久，其实还没有多少称得上熟悉的人和物，钟衍算一个。
而他离职之后，这种牵绊只会更加少。
隔天清晨，陆昭去公司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
走到工位旁意外撞见了小莉。
说意外撞见也不合适，其实是小莉守在他的工位等他过来。
“来我家上班。”
霸道的犁式前襟如是说。
“我们那刚好缺个销冠。”
对陆昭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他需要钱，就像身体里需要血，一刻也不能停。
可是……
“你爸准你回家了？”
黎莉转了圈手里的美工刀，她惯喜欢画平直的眼线，气质也像刀一样凌厉。
“他不准我就篡位！”
陆昭笑了笑，没理会她的玩笑话。
深入了解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位大小姐根本不是被家里派来历练的，而是因为不愿意联姻所以爹妈赶了出来。
黎莉回忆这一段时，可以说是如泣如诉。
“你们知道他们有多绝情吗？一分钱都没给我，如果不是奶奶心软偷偷给我塞了两千万，我根本不知道到怎么活下去！”
月光族陆昭和可可只能拍拍她肩膀以示理解。
“两千万够干什么？”
“太过分了！”
“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他们低头的——！！”
往日豪言壮语历历在耳，不曾想今天黎莉叹了口气，居然生出向强权屈服的意思。
“哎呀，我说两句软话他应该会同意吧？”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亲女儿啊。”
“嗯。”陆昭点点头，说出更为可靠的推测，“你出现在门口的第一秒钟，他们应该就把你押送到民政局了。”
“……”黎莉烦躁地揉了揉脑袋，“烦死了！那你怎么办？学校马上放寒假了，你跟你妹妹租房子也要钱吧？”
“……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理解了可可。”
看这位仗义的大小姐破防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事啊！
“我打算带她回老家住一个月。”陆昭早就想好了这些，“到时候先随便找两份零工打打，等她开学了再回A市找正经工作。”
“啊……那以后岂不是不能喊你出来玩了？”
陆昭笑笑：“你们玩，然后给我开腾讯会议吧，我赛博参与一下。”
“我受不了你了。”
……
角落位置的男女你一句我一句，虽然听不清内容，但一眼就能看见他们笑得正欢，白修宁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水杯。
“赵延旭。”
“白总，什么事？”
“已经离职的无关人员也可以一直待在公司干扰正常员工吗？”
赵延旭顺着他目光看去，很快了然。
白修宁看着赵延旭走到两人面前，两人抬起头，小莉表情变难看，陆昭礼貌起身，离开。
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
有毛病吧？说两句话碍着谁了！
小莉愤愤地骂着，起身准备回自己工位，刚走两步却看见办公室里的男人隔着玻璃对自己露出挑衅的笑。
莉：白修宁来大姨妈了？
可可看着聊天框里的消息，没忍住笑出声。
可：可能是青春期综合征吧！
做好了寒假的打算，但眼下的时光该如何度过又是个新的问题。
卡里只有两千出头，别说租房了，住原先的地下室都够呛。毕竟没几个房东会欢迎只待一两个月的短租客。
陆昭怀里抱着收纳个人物品的盒子，里面其实没多少东西，为数不多几个看起来比较大包的还是小莉她们塞的。
一盆粉色多肉，一袋饼干，一瓶用了一半的茉莉味的香水，以及一袋鼓鼓囊囊的番茄味薯片。
本来还忧思着，猛地看见那袋薯片，陆昭不禁失笑。
大抵人类的关系真的是很奇怪的，偶然产生的点滴羁绊突兀地出现在疲惫不堪的现实里，显得童话一般梦幻。
为了节省车费，也为了给自己时间慢慢思考，陆昭选择走回宿舍。
路旁的树叶子已经全部黄透了，凉风时不时卷来两片隔壁街道的火红枫叶，陆昭踩过去，听见它们碎裂的干枯声响。
他想起自己刚来A市时也是秋天。
他和陆悦的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妈妈改了名字重新组建家庭，他和年幼的陆悦一直待在爸爸身边。
印象里的爸爸虽然话不多，但在他们面前总是和蔼可亲的。谁也没想过那样的人会不声不响跑去赌博，欠下一屁股债。
陆昭还清晰地记得，他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爸爸手里，爸爸笑着拍了拍他的脊背，说：“我就知道你可以。”
他信以为真，以为都会好起来。
直到某个凉爽的夏夜，爸爸从楼顶一跃而下。
陆悦当时正趴在窗边写习题册，窗外黑影飞驰而下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好奇心旺盛的小姑娘晃晃悠悠地爬到桌面上，推开窗户后她往下看，正对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尖锐地叫喊，捂着眼睛哭泣。陆昭被她的哭声吸引，手忙脚乱地拨打急救电话。
还没到医院爸爸就失去了心跳。
那时他17岁，陆悦9岁。
他的血溅得很高，这是很久以后陆昭才发现的。那天之后他仔细清理了墙面和地面，以为彻底抹除了这些血迹。
直到某个下雨天，陆昭站在屋檐下，发现滴落手背的雨珠带着浅浅的粉色。
当天夜里陆悦就做了噩梦，醒来后害怕地抱着他不放手，一个劲地说爸爸一直在哭。陆昭替她扎好辫子，说我只看见你在哭。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想放弃上大学了，只打算带着陆悦换个新地方躲避要债，然后随便做点什么零工负担一下他们的生活就好了。
只是命运总是给他那么多巧合，碰巧那辆大巴车离他们最近，碰巧它最远的目的地是A市。
陆昭不想辜负这份巧合，于是他申请了助学贷，边工边读念完了大学。
一辆又一辆车从他身旁驶过，陆昭默默停住脚步，望着面前的巨大牌匾一时无话。一名工人正坐在水泥台阶旁啃面包，陆昭没忍住上前询问。
“请问这是在做什么工程？”
“工程？”那人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指了指身后那桶油漆，“装修工程！这片是A大新扩建的校区，招牌早上才送过来呢。”
A大。
白修宁的母校。
他曾经的志愿，陆悦现在的志愿。
陆昭学习方面一直没什么天赋，高中三年废寝忘食也只是刚过一本线罢了。但是陆悦不一样，她很聪明，从小就机灵，学什么都比人快。
银色的招牌被擦得锃亮，镜面一般倒映出人脸，陆昭垂眼看着，恍惚间好像看见陆悦出现在自己身边，抱着他的胳膊笑得开怀。
于是陆昭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
他走到工人旁边坐下，拆开薯片包装袋。
大哥挺自来熟，跟他攀谈起来。
“你是A大的学生？”
陆昭摇摇头：“我大学只是一个普通本科。”
“普通本科也很厉害了，每年多少娃娃都没书读哦！”
大哥嗓门怪大的，说话间带给人一种家里长辈的唠叨感。
陆昭笑了笑，没回话，只把薯片往大哥那边推了推。
大哥摆摆手：“小孩子吃的东西！”
“现在的年轻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把垃圾食品当饭吃！我闺女也是，一个不漏神就在床底下藏上零食了……”
话题不知何时偏转到了大哥的家事，陆昭一方面感觉不好插话，一方面又觉得挺有意思，索性安静听下去。
有薯片碎屑落到地面上，陆昭没太注意，过了会居然吸引来一小队蚂蚁。
这些幼小的生灵伸出触须，围绕碎屑转了几圈，确认位置和大小后几只合力将之抬起，准备搬回窝。
而此时，几片银杏叶自头顶徐徐下坠，打着旋落到陆昭脚边，刚好盖到那些小生灵头上。
这场意外事故引起了它们的大恐慌，几只靠近外围的蚂蚁飞快跑出去，无头苍蝇般乱转一圈后又返回叶子边缘，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像在确认同伴的安危。
陆昭抱着膝盖看了会，突然觉得他们有点可怜，于是上手揭开了那片树叶。
底下的蚂蚁重见光亮，又变得井然有序，很快就扛着薯片走远了。
身旁的大哥终于停下了他的家事分享，他要开始工作了。
他提起油漆桶，稳稳当当地走到门柱旁，紧接着戴上手套，手脚利索地爬上手脚架。
陆昭看着他一点点为石膏涂上色彩，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大哥，你这样一天能干多少钱？”
大哥没回头：“150。”
“日结？”
“日结。”
油漆的刺鼻气息越来越重，陆昭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我能干吗？”
大哥奇怪地看他一眼：“好端端的学生来干这个干什么？”
他真的把陆昭当成大学生了，不过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陆昭干脆顺着往下说。
“我想打零工，勤工俭学。”
“那也用不着做这个，多累啊。再说了我这也是要手艺的，可不是谁都能干的！”
大哥仍是不认可，不过还是给他指了方向。
“非干不可的话可以去东湖建材找王顺利，只要能吃苦，挣个学费肯定够了！”
陆昭重新抱起自己的盒子。
“我知道了，谢谢。”
大哥冲他摆摆手，算是道别。
“小伙子好好读书！现在勤工俭学做这个，以后出社会了可不能再干了！”
陆昭笑了笑：“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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