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布木布泰睁开眼，看见玄烨抱着八岁的胤祺坐在床沿，父子俩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眼下挂着一圈浓厚的黑。
若说玄烨是她第一放心不下的人，那胤祺，便是第二个。
她见过这孩子哇哇啼哭的茫然，隔着窗户听过他接种天花时发热得哀哀的虚弱叫声，他喊着乌库玛嬷，他的头好疼。
她一下子就想起福临了，福临登基的时候才六岁，刚结束登基大典就满身滚烫地人抬着回了慈宁宫，脸色发白烧得语无伦次，不停重复着一句：额娘，我的头好疼啊。
她的心都快碎掉了。
小五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跟福临小时候不招他阿玛待见一样，胤祺的皇阿玛眼里也只有太子，宜妃有了小九之后对小五就更亲近不起来了，小五是她跟阿拉坦其其格抚养长大的，所以，在她看来，胤祺啊，更像小时候的福临呢。
她看着他一路莽莽撞撞，却不失赤子心肠，不禁在想，福临若是还在，能如他一般，只做一个只会傻乐的小皇子，也很好。
所以，小五说不想学什么汉学，玄烨想动板子，是她拦下的。
他想做什么，就去做。
福临和玄烨小时候已经够苦了，她手里不需要再出一个帝王，更何况，潜龙腾空，玄烨不可能让科尔沁的女人再和皇位有关了。
最先睁开眼睛的是胤祺，他终于看到乌库玛嬷醒了，又惊喜又委屈，前阵子苏嬷嬷都不让他进来，哄着他去皇贵妃那里跟四哥玩。
一开始还觉得新奇，佟佳额娘宫里有很多好吃的，四哥陪他玩了很多没玩过的小玩意，直到他想回慈宁宫陪乌库玛嬷用膳，被佟佳额娘转了话题，他敏感地觉察到不对劲。
心里很慌，但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昨天他偷偷跑回来，见到皇阿玛守在乌库玛嬷床前，满屋寂静，他的喉咙像是被铁块烙着，又烧又呛，咳出声来的时候，看到床边的皇阿玛失神地望着他。
皇阿玛犹豫了一会，对他展开了双臂。
这是他第一次被皇阿玛抱。
宫里规矩，抱孙不抱子。
玄烨从来没有跟胤祺这么亲近过。
这孩子刚刚跑进来又愣住的神情，像极了一只流浪千里，终于寻路回家的傻狍子，迷茫又带直觉的胆怯。
慈宁宫是这只傻狍子的家，又何尝不是他的家呢。
“我们小五饿不饿呀？”声音是放低的沙哑，但满是温情。
胤祺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想挣脱皇阿玛的怀抱凑近乌库玛嬷：“乌库玛嬷～”
玄烨一下子醒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祖母您想用些什么？孙儿这就让膳房呈上来。”
布木布泰刚想说不用，抬眼便对上父子俩快哭了的委屈眼神，改口道：“让苏沫儿煮点□□茶吧。”
“我昨日刚刚来的时候就看到苏妈妈守着小炉子给您热□□茶呢，她说您若是醒来，必是要喝一口的，我现在就去请她进来。”见胤祺风一阵地跑出去，布木布泰都看笑了。
“这孩子，风一阵雨一阵的。苏沫儿也是，都七十六了，还干起看炉子的事。”布木布泰甚至有力气半坐起来，靠着软枕。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苏沫儿不同。
苏沫儿十四岁陪着她从草原嫁到盛京，也和她一起，将大好的年华，埋在盛京和紫禁城的青石砖缝里。
她被时局推着一步一步走，明明姑姑哲哲和姐姐海兰珠更该与她相互扶持的，但最后，无数次翻山越岭，到天地寂静无声时只有苏沫儿陪在她身边，她们又何止情同姐妹。
六十多年以来，她历经三朝，两扶幼主，前半生辅佐福临，后半生扶持玄烨，即使都是血缘亲人，她还是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他们一无所知。
但苏茉儿知道。
因为苏茉儿的六十年，只有她布木布泰。
蒙语的布木布泰翻译过来是天降贵人，苏沫儿翻译过来则是毛制的长口袋，但天降贵人一开始并没有很尊贵。
皇太极不喜欢她，姑姑只关心她的肚皮，还没怀上孩子的那些年，她经常感觉自己快被逼到悬崖边了。
是这个淳朴的口袋一直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回拉，小心地装住她，有时候额格其（姐姐）甚至像照顾三岁小孩一样照顾她。
现在这个可爱的口袋装了六十多年的妹妹要先走了。
布木布泰知道人必有一死，但没想到越临近死亡，越清醒，但也越不忍。
额格其（姐姐），布木布泰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喊你苏沫儿了。
玄烨喊你苏额涅，小阿哥们喊你苏妈妈，宫里人喊你的满名苏麻喇姑姑、苏麻喇额涅格格，再也没有人喊你苏沫儿了。
布木布泰见苏沫儿端着□□茶进来，不等她喂给自己，就忍不住转头对玄烨说：“玄烨，我把苏沫儿交给你了。”
“格格！”
“别叫了额格其，这么中气十足，回头就让玄烨找个孩子给你天天带着。”
你一生未嫁，膝下无子，作为妹妹，最后最后，给你找个能为你摔灵捧香的牵挂吧。
“祖母放心。”玄烨听到太皇太后在他面前喊苏额涅为额格其，就知道这不只是调侃了。
“格格！我们说好的！一起在慈宁宫把胤祺养大的！胤祺才八岁……”才八岁，跟万岁爷当年登基一样的岁数啊，你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留下我一个人。
“胤祺还有阿拉坦其其格。”小五有皇太后，还有宜妃，宜妃即使偏心，但孕有二子，身居高位，宫里人多少会给她几分薄面，不敢明面上欺负小五。
而你，我的额格其啊，在宫里人眼里还是这紫禁城的奴才。
紫禁城最不值钱的就是奴才。
这个宫里，面对弱小，从来都只有凶狠的一面。
苏沫儿听到的全是布木布泰的不舍和不忍，眼泪一直在不要命地掉，格格要是去了，她也不想活了。
布木布泰从苏沫儿的眼泪和神情中，了然她的想法，抓住她的手：“额格其，帮帮我们小五，选一个好福晋。”不许跟她走。
这辈子，额格其你总要为自己活一回啊。
胤祺在旁边嚎啕大哭，他不是不知事的孩童，他知道这是乌库玛嬷在告别了，她不舍得他们。
“小五别怕，苏妈妈很厉害的，一定为你选一个好福晋。”苏沫儿看到万岁爷自己在发愣，都没有安慰小五的意思，连忙安慰道。
这时病了好些时日的皇太后听闻太皇太后醒了，衣服都没换，披着个斗篷、拖着病躯在宫女的搀扶下也疾步进来了，还未进内室就一叠声地喊着：“姑祖母、姑祖母。”
进来之后发现胤祺哭到抽抽噎噎，忙从康熙手里把孩子抱出来顺顺气。
布木布泰很少听见这孩子喊她姑祖母：“听见了听见了，哀家耳朵没聋呢。”
又见她抚平了小五的气，宠溺地说了一句：“玄烨交给你，我很放心。”
“皇额娘～玄烨小的时候我负责陪玩，但他现在都三十好几了，再过几年孙子孙女都绕膝了。哪里需要我了。”
阿拉坦其其格只比玄烨大十三岁，如今年近五十，但性子依旧保留着草原的率真，是宫里难得的活人，只是平日不爱和宫妃们交谈而已，她一直知道自己不会说话，说多错多，干脆不说，只有在慈宁宫才不同。
“是啊，再过几年，你连曾孙都有了，就你还跟小孩子似的。”
布木布泰心里为她的孩子气高兴，草原来到紫禁城的姑娘，也只有这朵小金花滋滋润润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以前有自己护着，虽然差点被福临废了，但她心里仿佛没有这份阴霾，日子照旧过。
难道她不伤心吗？她伤心过，在慈宁宫哭着说要回科尔沁，连累得勾起自己的思乡之情，结果这孩子隔日就跟没事人似的。
她把她自己照顾得很好，这份豁达也会带给玄烨。
他们俩名为母子，实为姐弟。
玄烨太聪明，但走得越高，帝王之术越深，寻常温情越远，自己去了之后，只有小金花能缓缓他的脚步，不仅仅是为了玄烨，也是为了大清。
有了小金花的插科打诨，几人像以前每顿饭一般平平常常地用完了早膳。
饭后布木布泰有些困了，便让苏沫儿哼起家乡草原的长调，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一直漫到天边，被风吹着起伏，像绿色的大海，歌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辽阔的、自由的、蓝蓝的天，轻轻的草地跨过蜿蜒曲折的小河延展到天际，与家乡阔别已久的再次相见，她有一种身心俱轻的感觉。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午后，太皇太后于睡梦中长眠。
康熙在慈宁宫守灵，连续哭了三天，滴米未进，吓坏了后宫和前朝众人，太后劝了两次，每次都是劝着劝着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满洲旧俗，死在宫里的人，必须在元旦前移出宫内，许多王公大臣建议，年前将太皇太后灵柩移出宫，但康熙坚决不同意，并公开表示自己不怕忌讳，打破皇室丧仪不过年的惯例，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直到康熙割辫断发守灵，甚至还宣布要效仿汉族古礼守孝三年，朝野震荡，想当年世祖山陵崩，万岁爷当时也才守孝一个多月便除服了。六部九卿集体跪谏三次，康熙才退一步，守孝三年变为在慈宁宫守灵二十七日。
康熙三十七年。
京城的春意渐浓，宫里因为天气转暖而稍显懒怠的小苏拉们都开始渐渐活泛起来，再加上今日殿选，所以需要提前到卯时进膳，一时间茶膳房忙得个个脚不沾地、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赶在卯时送完膳食，秀女们用完膳，为了避免选阅时秀女失仪，乌喇嬷嬷绷紧脸嘱咐：“此次殿选由太后娘娘于万岁爷亲自阅看，请诸位秀女务必谨言慎行。”
乌喇嬷嬷刚给底下人也紧紧皮，内务府的小路子就带着人来了。
小路子送了今儿选阅要用到的新制素色宫装和写明旗分姓氏的木牌，特特跟乌喇嬷嬷打了个招呼，全了礼转身就走了，这当口静怡轩人多眼杂，多说多错，他还是赶紧送完东西了事。
乌喇嬷嬷翻了个白眼，这人跟他那个干爹一样，滑不溜手。
小宫女们不用她吩咐就已经把东西往下一一发放了。
她瞅着面前这些花骨朵儿年纪的秀女们，个个喜色难掩，她心里也舒畅，这些贵人好不容易通过层层考验，熬到殿选这一天了。
她可是矜矜业业，唯恐出一个差错，连累她没了这张老脸：“殿选时严禁佩戴首饰，不许描眉画鬓，都规矩着点。”
换完宫装出来，又接着让她们按旗籍、年龄列队，依旧是满蒙军旗优先，汉军旗次之，出了静怡轩直接去了体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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