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透亮,贺栖迟已立在院中井边。
冷水刺骨,他掬起一捧,泼在脸上,试图驱散一夜未眠的混沌。水珠顺着他模糊的轮廓滑落,滴入衣领,激得细微的战栗。存在感的流失,连带着对冷暖的感知也愈发迟钝,唯有这井水的凛冽,还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副躯壳尚未完全化作虚无。
他沉默地开始一天的活计。扫净庭中落叶,拭去廊下浮尘,将小厨房里昨日用过的药罐一一清洗晾晒。每一个动作都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本能地想要在这世间留下些许活动的证据,尽管无人会留意。
最后,他端着一盆清水,走入叶惊寒的书房。
这里比寝居更冷,透着一种陈年墨香与尘埃混合的气息。书案上略显凌乱,摊着几卷边关急报,一方古砚墨迹未干。
贺栖迟的目光掠过书案,落在靠墙的多宝格上。那里陈列着不少珍玩兵器,其中一柄玄铁短剑尤为醒目。剑鞘古朴,却蒙着一层薄灰——自叶惊寒重伤后,这些昔日随身之物,便大多被遗弃在此,无人问津。
贺栖迟的眼神在那柄短剑上停留了片刻,似有微澜掠过深潭,又迅速归于沉寂。他移开眼,拧干布巾,开始细细擦拭书案。
指尖掠过微凉的案面,忽然触及一处凹凸不平的刻痕。他动作一顿,低头看去。
那是两个极浅的小字,刻在案角隐蔽处,像是谁多年前无心或有意留下的痕迹——【栖迟】。
字体稚拙,却清晰。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猝然缩紧。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那是很久以前,他还拥有清晰的形貌、能被看见被记住的时候,叶惊寒手把手教他刻下的名字。彼时阳光正好,那人眉宇间尚无后来那般沉郁冷戾,握着他的手,刀尖划过木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既跟了我,名姓便需刻牢些。”
言犹在耳,刻痕犹在。
执刀的人,却再也……不识刻痕之主。
贺栖迟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几乎要决堤的汹涌硬生生咽回。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枯涩的死寂。他抬起微微发颤的手,用湿布用力抹过那处刻痕。
水迹晕开,木质深暗,那两个字在潮湿中似乎清晰了一瞬,随即又模糊下去,仿佛无声的嘲弄。
“哐当——!”
一声巨响猛地从庭院传来,伴随着一声闷哼和器物碎裂的尖锐声响。
贺栖迟身形一震,瞬间抛却所有情绪,如一道轻烟般掠出书房。
庭院中,景象凌乱。叶惊寒不知何时起身出了屋子,此刻正半跪于地,一手撑着冰冷的地面,手背青筋暴起,另一手死死按着心口。他脚边,一只用来练力道的石锁砸翻在地,旁边是碎裂的瓷片和泼了一地的参汤——显然是他方才欲提锁时突然脱力所致。
他脸色煞白如纸,唇瓣紧抿,渗出血丝,额际全是冷汗,浑身因剧烈的痛楚和突如其来的虚弱而微微发抖。那双向来锐利冰冷的眼眸,此刻竟因这失控的狼狈和剧痛,洇出一片罕见的、几乎是涣散的茫然。
几个老仆闻声远远跑来,却碍于叶惊寒平日积威,不敢贸然上前。
贺栖迟已至跟前。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住那剧烈颤抖的肩膀,想要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起。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叶惊寒墨色衣袍的刹那——
叶惊寒猛地抬起头!
不是因为感知到搀扶,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对无法掌控的身体和无法看清的周围环境的暴怒与排斥。他的视线涣散,无法准确聚焦,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身前那抹模糊的、试图靠近的影子。
“滚开!”
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淬冰般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厌弃。同时手臂狠狠一甩,用尽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气力,试图挥开那不知名的、令他极度不适的“靠近”。
贺栖迟的手僵在半空。
那一声“滚开”,如同实质的冰锥,将他钉在原地。挥来的手臂并未真正碰到他——叶惊寒挥空了,因为根本无法确定他的准确位置。
但那股力道带起的风,以及其中蕴含的冰冷拒绝,却比任何直接的触碰更狠厉地刮过他全身。
他看着叶惊寒挣扎着,凭借一股狠戾的意志力,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周围一眼,踉跄着、却又挺拔得近乎孤绝地,一步步走回屋内。
留下满地狼藉。
和一个站在原地、连伸手资格都被彻底剥夺的影子。
贺栖迟缓缓垂下僵住的手臂,慢慢攥紧成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许久,他缓缓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碎瓷。参汤渗入石缝,留下一滩深色的、无法清理的污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