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寒接到宫宴谕帖时,正对着窗外那株枯梅出神。
鎏金的帖子由宫中内侍亲自送来,措辞客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新帝登基三载,根基渐稳,此番夜宴,名为庆贺边关大捷,实则意在敲打如叶惊寒这般曾权倾朝野、如今虽沉寂却余威犹存的旧臣。
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堂下回响,叶惊寒指节漫不经心地叩着那份沉重的谕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他久未涉足那般场合,一身沉疴旧伤更是绝佳的推脱借口。
然而,谕帖末尾轻描淡写提及的“北狄贡使”,却让他叩击的动作微微一顿。北狄……三年前那场几乎让他粉身碎骨的围杀,背后似乎总有他们的影子。
他需要去听听,去看看。
贺栖迟侍立在最远的阴影里,看着叶惊寒苍白指节下那份刺目的明黄,心口无声地揪紧。宫墙之内,于他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他如今这般模样,如何能随行?可若不去……叶惊寒孤身一人,旧敌环伺,新帝心思难测,他怎能放心?
最终,叶惊寒漠然应下。内侍满意离去,留下满室窒息的沉寂。
赴宴那日,黄昏惨淡。贺栖迟替叶惊寒更衣。墨色侯爵常服,金线绣着暗沉的蛟纹,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却也压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历经血火淬炼的凛冽威势。
贺栖迟的动作尽可能放得轻缓,指尖避无可免地偶尔擦过冰凉的衣料或散落的发丝。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是一根针扎进他心里——如此之近,却又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天堑。
叶惊寒始终闭着眼,眉宇间凝着惯有的倦怠与不耐,仿佛一尊任由摆布的玉雕,对身旁这抹模糊影子的所有动作,毫无所觉。
马车碾过青石官道,辘辘声响敲碎暮色。贺栖迟缩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车帘晃动间漏入的流光,掠过叶惊寒沉静的侧脸,却照不亮贺栖迟周身一寸。
宫门巍峨,甲胄森然。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宫墙飘来,裹挟着一种虚浮的繁华。叶惊寒递帖入宫,身影很快融入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权贵之中。
贺栖迟如一道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缀在远处。琉璃灯盏光华璀璨,却奇异地穿透他,在他身后投不下半点影子。喧嚣的人语、恭敬的寒暄,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的世界,只剩下那道墨色的、挺拔却孤峭的身影,在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
宴至中席,酒酣耳热。北狄贡使团果然嚣张,一个满脸虬髯的壮硕使者借着酒意,竟晃晃悠悠起身,端着酒杯,径直朝叶惊寒的席位走来。四周谈笑聲倏地一低,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来。
“叶侯!”使者操着生硬的官话,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久闻侯爷昔日风采,冠绝京都!怎如今……倒像尊瓷美人儿,只堪摆看了?哈哈哈!来,我敬侯爷一杯,盼您……长命百岁!”
言语刻毒,目光如淬毒的钩子。满场寂静,高踞御座的新帝把玩着酒杯,恍若未闻。
叶惊寒执杯的手稳如磐石,眼皮都未撩一下,仿佛未曾听见。那无视的姿态,比任何言语更激怒了使者。
使者狞笑一声,假借醉酒步履不稳,手中满溢的酒液猛地向前一泼——!
电光石火间,一直凝神屏息的贺栖迟动了。
他无法思考,身体先于意志做出反应。他猛地侧身上前,试图用自己模糊的身形去挡。
可他忘了,他挡不住任何实质的东西。
那猩红的酒液毫无阻碍地穿透他虚淡的衣袖,直泼向叶惊寒面门!
也就在这一瞬,叶惊寒手腕几不可查地一动,酒杯微倾,几滴酒珠溅出,精准地打在使者膝侧某处。使者顿觉半身一麻,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竟朝着叶惊寒的方向直挺挺地栽倒过去,手中酒杯脱手飞落!
变故突生!
叶惊寒似乎早有预料,身形微侧,便要避开这狼狈的冲撞。
然而,那使者跌倒的势头太过猛烈混乱,挥舞的手臂胡乱间,竟“嗤啦”一声,猛地将叶惊寒腰间悬挂的一枚墨玉螭龙佩扯落!
玉佩飞脱,直直坠向坚硬的金砖地面!
那玉佩色泽沉郁,是叶惊寒极少离身的旧物。
叶惊寒眸光一厉,一直漠然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波动。他下意识伸手欲捞——
却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那只手模糊得几乎看不清轮廓,带着一种决绝的、不顾一切的速度,在玉佩即将碎裂的前一瞬,猛地垫在了冰冷的地砖之上!
“啪。”
一声极轻的闷响。
玉佩稳稳落在那模糊的掌心之上,完好无损。
预想中的碎裂声并未传来,叶惊寒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猛地蹙眉,视线锐利地扫向地面——
只见那枚墨玉螭龙佩安然无恙地躺在金砖上,仿佛只是被人轻轻放下。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众人的注意力皆被摔倒的使者吸引,无人留意这细微的异常。
唯有叶惊寒。
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又缓缓抬眼,扫过空无一物的周围。他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疑与冰冷彻骨的审视。
刚才那一瞬……他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快得不可思议,抢在了他之前。
不是错觉。
那使者已被慌忙赶来的宫人扶起,场面混乱不堪。
贺栖迟缩回手,隐入柱后更深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右手掌心传来钻心的剧痛——方才那一下,玉佩坠落的力道尽数砸在他虚化的手上,竟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深可见骨的割痕。
可没有血流出。
只有一种诡异的、仿佛光线被扭曲撕裂的痕迹,横亘在他模糊的掌心。
叶惊寒弯腰,拾起地上的墨玉螭龙佩。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身,眼底风暴骤起,一片深寒。
他握紧玉佩,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冰刃,一寸寸刮过周遭每一寸空气。
贺栖迟屏住呼吸,将那只受伤的手死死藏在袖中,痛得浑身细微发颤,却不敢泄露丝毫声息。
宫宴还在继续,丝竹再起,掩盖了无声处的惊涛骇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