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脚砸在□□上砰砰作响,时不时夹杂着少年吃痛的闷哼。
云黛胭背靠在门上深吸气,而后闷头冲进里头:“在这做什么?都给我住手!”
一切闹嚷喧嚣湮灭在此一言后。
施暴的厨子愤愤不平,袖手而立。地上捂头挨打的白衣少年发觉危机解除,慢慢舒展身体,伏跪在地上喘息片刻,抹去唇畔血迹,而后机械地站起。
他面朝云黛胭,低垂眼目,躬身一拜:“多谢二姑娘出言相帮。”
云黛胭抱臂,居高临下看着他,朱唇轻启,吐字道:“没用的下人还留着做什么?有身契的打发卖了,没身契的赶出去就是。”
舒鹤栖肩头一颤,短暂凝滞后,缓缓抬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云黛胭头一扭,不看他。
她行事一贯娇纵任性,名声在外,江陵人听见她的名字,皆拧眉摇头叹息,只道云家二姑娘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差,小门小户的人容不了她,注定上嫁。
起初不过是想扮成不好相与的模样,省得大房欺负他们二房软脾气得寸进尺。后来她迷恋上这种与世俗礼教背离的感觉,旁人说她不是,她听不入耳。左右都是她不在意之人,她无所谓他们眼里她形象如何。
一旁瞧热闹的二房厨子纷纷上前。宋大厨是个心好的,他堆笑道:“二姑娘有所不知,小舒是二老爷带回府的人,今晨的桂花糖馒头就是出自他之手。我们膳房里的人都尝过,味道不错的。中午时大夫人把他拨到高厨手下,出了点小纰漏。这孩子做甜点手艺好,许是不擅长做煮食,还请二姑娘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我手下做事便是。”
云黛胭听了满腹疑惑。
没道理啊……她记得上一世舒鹤栖煎炸烹煮无一不精,怎么一碗馄饨都做不好,甚至让虞氏勃然大怒。
宋大厨见云黛胭垂目思索,心觉有戏,连忙拉过一旁木讷的舒鹤栖,低声催促道:“快和二姑娘求求情。”
少年肤色冷白,现下面色更是惨白如纸,他被宋大厨推拉着走到云黛胭面前,唇瓣微张:“请二姑娘……”
云黛胭抬手,冷冰冰开口:“免了,一碗馄饨都做不好的人留着不累赘吗?”
舒鹤栖被这一句话憋成了哑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内敛卑微的少年,不过两年便会成为述经论说、辩倒众士子的天之骄子。
宋大厨看他说不出话,开口道:“二姑娘,那便不叫他做吃食了,留下来处理菜可成?这孩子孤身一人,赶出去怕是养不活自己。”
“那他没来云府前是怎么活的?”云黛胭反唇相讥。
谁料这句话刚出口,高瘦少年晃晃身子,瞬间昏倒在地。
如此突然,倒叫云黛胭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见旁边有人把他扶坐起,才若无其事收手,假装自己只是整理衣袖。
“二姑娘……”宋大厨面露为难。
云黛胭无可奈何摆摆手:“行了,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不赶他便是。”
看来上一世她眼中云府对舒鹤栖的随手相帮,盖有救命之恩。没来云府前他因营养不良而身姿枯瘦,好似一阵风来就会把他刮倒,旁人随意可欺。在云府生活了一段时日,好歹身子养好了。后来与她成婚,床笫之上堪比犁地的牛。
不赶就不赶罢,平素对他冷漠刻薄点,应也能达成目的。正常人不会喜欢上对自己冷脸相对的人吧?
她是想跟他划清界限,没想要他命。
况且……不说上一世夫妻情谊,就是看他现在柔弱怯懦的样子,她也下不了狠心对他。
今日就不该来。
云黛胭再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又是他晚上受欺负的模样。
她用力翻身,把被子蒙过头顶,动作大到惊醒酣睡的肉团,瞧她又没了动作,小小的一团又缩回脑袋,继续睡觉。
日后不去膳房了,不去了!不去便不会碰见,不碰见就不会心烦意乱。
现在当务之急是大伯的谋算!
这几日她都得上女学,早出晚归,没有机会出去探查。
横想竖想,只能在学堂装病。
女子体质特殊,每月总有那么一遭,于是学堂便有一排专门的屋舍用来歇息休养。屋舍后正是学堂后墙,只要躲到那里,就好脱身出来了。
说干就干!
翌日上午,云黛胭上了一节香道课后,秀眉一蹙,佯装不适,由学堂侍墨的小婢女扶去屋舍里。
待婢女离去,云黛胭翻坐起来,鬼鬼祟祟出了屋舍,跑到墙根,左顾右盼无人目睹,攀着院墙边的树爬到了墙头上。
但翻下去可遭了罪。
下面没有可以缓冲的东西,任是她小心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慎摔着了腿。
云黛胭龇牙咧嘴站起来,试着活动一下。不知断没断,走倒是能走,就是会隐隐发疼。
她管不了那么多,忍疼地往目的地走去。
——百绣坊。
上一世大伯指控父亲将绯月红的染方偷卖给了这里。
说起来,绯月红还是父亲一手调制出来的。
那是去年她的及笄礼后,父亲带她来到染坊后头的空地上,低头挖出来一坛女儿红。
他说在她出生那日,他在埋了三坛女儿红,一坛在她及笄时候挖出来,一坛在她成婚时挖出来,最后一坛在她孩儿满月时挖出来。
云黛胭听了最后一坛的启封条件,皱皱小脸,一边低头啜饮手中酒酿,一边同云颂撒娇要他把那坛也挖出来。
云颂笑着捏捏她的鼻尖,说她小贪吃鬼,仰头欲回忆往昔,便见天幕红月。
盈盈皎皎,如东海的珊瑚红珠,也如手中那坛女儿红的酒封。
他灵感顿现,回去苦思许久琢磨许久,配出了名为绯月红的染料,它并非寻常喜事用的正红,也不是娇嫩的粉红色。用它染的料子较寻常红色浅一点、暗一点,正如深夜天际红月,不张扬,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意蕴。
料子初示众时没什么水花,是云黛胭用这料子裁了一身衣裳出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衣料随走动而轻盈飘逸,宛若傍晚火烧云霞。光亮时,色若橙晕,如夕影暗动。光暗时,衣裳又散着冷艳的紫意,若夜露微凝。
绯月红迅速风靡全江陵。
后来江陵的几家绸缎庄争相模仿,但也只仿的表面那简单的红色,关于色感变化的关窍,没人仿得全。
年中的时候,百绣坊出了一种叫塞上紫的料子,同绯月红一样有随光变化的设计。
可配色稍显怪异。
绯月红是白日泛橙,夜里泛紫。
而塞上紫却是白日泛红,夜里泛蓝。紫泛蓝透着一股黑气,其实很不得买衣料的小娘子喜欢。
不过这衣裳不在夜里穿的话,问题不大。于是,塞上紫吸引了许多不喜绯月红本色而喜紫的客人。与绯月红打了不短时间的擂台。
在上一世,云黛胭对大伯说辞颇有异议。
相信父亲人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如果是父亲将秘方外泄,百绣坊制出来的塞上紫不会有紫泛蓝这一个大缺点,显然是浅知原理之人拙劣的生硬仿制。
以防染工泄露秘方,所以染色最关键的一步一直捏在父亲的手里。大房主管织户和绸缎经营,所以这一步,大房也不知道。
若塞上紫真是因秘方外泄所制,要么是那些与父亲同吃同住的染工,要么就是时不时来染坊的大伯。
云黛胭戴着面纱,忍着腿骨缓慢传来的疼痛,停在了百绣坊门前。
门前引客的小二瞧见她,殷切上前,满脸堆笑:“小娘子,可是来看料子的?”
云黛胭略一颔首,随小二迈步进去。
上一世她只听说塞上紫,没近距离观察过,这次总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甫一进门,便见最前的展架上挂着一件浅紫衣裙,还特意放在日光直照处。
店小二原想问她是想裁用作什么场合的衣裳,见她盯着正前的展架发呆,笑道:“哎哟姑娘,您可来的巧。今儿店里就剩最后一批塞上紫了。这批卖完,等染坊制新的,起码得大半个月呢!”
他见云黛胭目光微动,再接再厉道:“您瞧瞧,这料子在日光下隐有红光,好似美人醉颜,最衬您这年岁、又白皙的小娘子呢!”
云黛胭狐疑道:“你们每日到傍晚就会关门吗?”
小二一愣,没太听懂,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姑娘是钱没带够?且放心,我们百绣坊是整条街关门最晚的,到亥时才收铺,姑娘若不是住在城外的话,归家取钱买得到的。”
云黛胭没应,又道:“那你们是傍晚就会把这料子收起来咯?”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塞上紫夜里发黑这件事,干笑两声:“姑娘可真会开玩笑。”
他不会觉得云黛胭是来砸场子的,见她姿容贵气,便知出身不俗,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自然挑了点,但他有信心打消她的顾虑。
正当他吞吞唾沫润嗓准备发力时,云黛胭开口道:“拿匹料子出来我看看。”
小二忙不迭照做,见她秀指在布料间翻动,适时开口道:“江陵许多小娘子爱用这料子裁外袍和裙裳,您静看它没什么特殊,可一走动,或是风一吹,如云如飘花,轻灵极了。”
云黛胭漫不经心放下,从袖中摸出银子,拍到小二面前:“今儿我没带奴仆来,先买下,存你铺子里。”
“咱这可以为姑娘送上门的,姑娘府邸何处?”
云黛胭环顾店内,美目微眯:“不必,不急着裁衣裳,前些时日才买了一堆衣料惹我父亲责备。你这铺子管裁吧?替我裁一段下来,我回去绣个帕子。”
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小二点头附和:“您这年岁的小姑娘,橱柜里的衣裳哪有够的?就该多妆点妆点!小安,过来把这卷料子拿过去裁——”
他侧首看向云黛胭,云黛胭顺势伸手在料子上划了划:“裁这么大就成。”
小二眯眼笑:“哎!小安,裁一尺下来。”
云黛胭怀里揣着那尺布走出百绣坊,正欲原路返回,却见迎面走来一熟悉身影。
素白衣着,高瘦身姿,嘴角带着青紫,凤眼低垂,慢吞吞地走路。
仔细一瞧,一张祸水相,不是舒鹤栖还是谁?
云黛胭一怔,在他将要抬睫时鬼使神差躲到百绣坊大门一侧,偷眼看他。
刚这么做就后悔了。
搞得她多心虚似的。
云黛胭当即就要挺挺胸脯走出去,质问他不在膳房跑出来干嘛。
而下一刻,他步子一拐,走进百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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