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级主动撞向巨兽那刻，摩根和耶利法按计划撤离。
他们抛下星仪，直接向运输船转移。
舰舱外的虚空被爆炸的余烬染成暗紫，残破的金属碎片如流星般擦过急剧失能的防护立场，撞击在千疮百孔的舰身上，溅起一串刺眼的火花。
舰桥走廊的金属地面仍在震颤，生物质腐蚀的酸腥味混着冷却液刺鼻的焦糊，但无虫有心情嫌弃这些。
月级正嵌在恒星级首领的头颅上，就像恒星级首领嵌在母舰上一样。
摩根踉跄着扶住舱壁，身上的防护服此刻格外沉重，伤腿处仍传来灼烧般的幻痛，那恒星在他脑海中发出声嘶力竭地怒吼。
耶利法在他身后几米处拱卫着，亚雌的呼吸声透过通讯器传来，短促而紊乱。
“月级正在解体，后备防御立场已经启动，但撑不过三分钟！”耶利法急切道，将实时秘钥的解码传递给摩根的通讯器，“运输船在D7闸口，快！”
摩根拷贝秘钥，灰瞳扫过走廊尽头——在他的记忆中，那里本应是笔直的通道，此刻却被巨兽的血肉生生挤作扭曲的废铁，本该支援他们的军雌就堵在废铁后，和入侵月级的生物质卫队战斗。
黏稠生物质从裂缝中渗出，像某种**藤蔓攀附在舱壁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幽蓝的血迹蔓延，铺陈网络——
这不对，哪里不对。
他咬紧牙关，握了握酸疼的双手，任由刺鼻的空气灌入肺叶，痛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我们得分头走，耶利法，”他哑声道，“它们的目标是我。”
耶利法张张嘴，似乎想反驳，又似乎想不合时宜地询问……但巨兽的攻势碾碎了所有犹豫。
它们在挣扎，拼尽全力地反击，蝠鲼巨兽群以它庞大的数量跨越战巡舰们的封锁，飞蛾扑火般撞向月级周遭的防线。那更大型，犹如有颌鱼类的巨兽，死死以身躯堵截着战巡舰的支援——为了谁…还是拖延时间？
就在耶利法因迟疑落后摩根一道闸门的刹那，幽蓝辐光自头顶劈下。
摩根被惯性甩向右侧通道，而耶利法的身影被骤然膨胀的肉膜隔断。那东西挤占了原本闸门的位置，像一片倒悬的肺叶，黏稠表面鼓动着血管般的脉络，将整条廊道封死。
摩根听见亚雌最后的喊声被生物质吞噬，像沉入深海的石子。一片网状脉络缠住摩根的腿，倒吊着将他拖进咫尺之遥的运输船舱。
所有的灯都损毁了。
恒星级首领抽出它一根腕足，挟持了摩根所在的船舱。
黑暗裹挟着高压将他按进座椅，而运输船舱则是其含入巨口的果实，如此轻巧地被巨兽首领从月级舰上摘下，在副肢的挤压下吱嘎变形。
重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粘稠的拖拽感，仿佛沉入胶质海洋。
运输船被腕足拖拽着滑行，四周骤然亮起耀蓝——他，连带着钢铁，被吞进巨兽体内，黏稠的体壁泛着生物荧光的幽蓝。
月级钻穿的豁洞联通了恒星级首领的口腔和上颅，它也利用了这点，将摩根从口腔的空洞塞入，直达颅内。
摩根只来得及庆幸首席工程师尚且未被捕获，头晕目眩、心跳如鼓之下，他恍然认识到巨兽的目的。
他正身处恒星级首领的识海直击范围中。
——
高温。这是摩根的第一感受。
空气灼烧着受创伤的皮肤，防护服表面的装饰在摩根进入体腔的瞬间便熔成胶状，紧贴在防护服上嘶嘶作响。他蜷缩在运输船的残骸中，手指摸索到一根裸露的钢筋——那是月级舰的结构碎片，边缘仍残留着巨兽的神经液，滚烫如熔岩。
也许是摩根下意识地思考，让精神力不自觉裹住运输舱的部分结构，起到了防护作用……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
这里是巨兽的体腔内部。
它将计就计落入罗网，为的是探明雄虫的真实位置？
它不惜将自己的性命抵押在天平上，就为了避免从母舰和月级中做选择，同时牵扯两个目标，从而抓住摩根，带来这里，来它的脑子里转一圈？
运输船被生物质腐蚀得吱呀作响，系统点数飞速流逝，摩根停止揣测巨兽动机，竭力凝神，观察环境。
他看见周遭体壁布满轴突结构，神经网络泛着磷光，头顶的眼点直盯外来者。
他低头，看着粘稠胞体裹住自己的半身，发现自己和钢铁残骸一块，被粘附在神经元腔室内。
苍蓝血肉堆砌成的宫殿里，一只水螅体般的修长生物盘踞在腔室中央。它伸展肢体触碰周遭的神经网络，发出急躁的一连串光点信号，好似有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正等着指挥，晚一秒都会溃败。
它不是恒星——不如说，它不是完整的恒星，那靠近时感受到的热量和痛苦都略逊一筹……
一个想法急促闪过。摩根抓住了这道灵感。
也许，它身处的这处宫殿，这座血肉仪器，就是巨兽的“指挥室”和“星仪”，而这水螅体，就是它血肉之躯的驾驶者之一。众多这样的水螅体集群在巨兽的脑域中，形成的集体意志，才造就那恐怖的识海当量……
面前的水螅体似乎终于有了空暇，它伸出余下的一根触肢，抚上摩根前额。
刺痛难忍。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视神经向脑内钻探——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纯粹的信息洪流，如同将整个星系的重量灌入颅骨。
巨兽在扫描他……它要看他的记忆…不，它想取代他？
摩根只感到自己的视角在抽离，仿若一千年未曾休息的倦怠席卷而来，沉重，他在和这水螅体共鸣，脑海中闪烁起五个光点，其中一个离他如此的近，简直就在面前……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系统的提示音在口中炸开。
【防剧透功能已开启。】
这话如天降甘霖洒在摩根心头，激起一个激灵。系统无法解释的功能，和现状结合的冷幽默，让他几乎想笑出声来。
记忆防泄露功能启动的瞬间，巨兽首领看到摩根脑内和虫族世界截然无关的记忆。
它看见深海。
不是虫族认知中漆黑寂静的虚空，而是蔚蓝的、涌动的、充满盐腥味的深渊。它看见银白的潜艇悬停在热泉口上方，看见一个类虫族个体蜷缩在观测窗前，柔软的指尖无意识划过玻璃，留下一道道雾气凝结的痕。它看见他脖颈上挂着的铜制怀表，表壳刻着一行模糊的符号。
这所有的所有它都无法理解。
然后，画面开始坍缩。
系统的防火墙具象为无数把手术刀，精准断开了神经索的链接。巨兽的尖啸在摩根脑中炸开，像一万根钢针同时穿刺耳膜。他呕出一口血，手中钢筋已经撬断困住自己的固化胞体。
“你喜欢看？”他咧开染血的嘴角，“那就看个够。”
巨兽给他上了一课。他认识到，自己的精神力未必不能像巨兽的识海那样使用，完全可以让它更具有…攻击性。
而恒星级首领意识体的分散，给了他可乘之机。
摩根强撑一口气起身，反手拽住水螅体的触肢，将它拉向自己的怀抱。它毫无防备，而攻守之势已变。
脑域的主宰居然这么孱弱，比雄虫更甚…
他用额头抵住水螅体变换着光芒的半透明躯壳。它疑惑不解地扭动起来，触肢猛烈抽打在摩根身上，绞上他的脖颈，质疑着他为何不受控制，为何身受重伤，仍保有反抗的力量……
摩根的精神力如触须般蔓延，巨兽的神经网络被他接触的刹那，化作一片幽蓝火海，每条光脉都是死亡的陷阱——而他必须找到那条藏匿在灼热间的裂隙。
……这并不难。
源源不断的系统点数化作源源不断的精神力，填补摩根干涸的精神海。
他将精神力持续压缩为一点，循着火海间的裂隙，脆弱的结构裂缝，砸入衰弱天体的识海，像诱导衰变的炸弹。
光热，灼烫，疼痛像耳鸣一样遮蔽知觉，摩根不在乎，沿着五个扭曲光点的网络……
巨兽的神经网络在摩根精神力冲击下熔融扭曲。
他刺出钢筋。
矛尖利落贯穿了水螅体半透明的躯壳。它痉挛着，发出无声尖叫，透光身躯如断电般骤暗——一击毙命。
不比捏爆气球更难。
信号被截断，一枚光点熄灭，四枚光点藏匿。摩根没有给它留临终遗言的时间，精神力翻滚着，将所有试图传递什么、散发畏怖情绪的识海波动搅碎成涟漪。
擂鼓般的嗡鸣弱下来，四周的体腔剧烈震颤，耀蓝色褪成惨白。摩根垂着头，看见自己的血混入幽蓝生物质，像一条条猩红的蛇。一切似乎戛然而止，但摩根知道一切尚未结束。
他享受片刻的安宁，系统迅速投入点数稳固他的生命体征，增长和消耗的数字形成微妙的动态平衡。
逸散的精神力自发探查四周，他注意到，一个两米多高的生物正向他奔袭而来。基因本能告诉他，那来者散发出雌虫特有的精神波动，他的躯壳因此放松，甚至因为激素而产生出微妙的期待——这让摩根感觉很不好。
他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不再是人类。
可摩根没有心力去哀伤，他仅仅只是站着，精神上的疲惫几乎要压垮他的膝盖。
空白充盈在脑海中，阵阵发胀，酸痛，手指颤抖，眼皮沉重，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呼吸，还没到下午茶时间——
摩根还是拔起了钢筋，防御性横在身前。
他回头，看见一对锋利的指爪撕开胞体。
漆黑骨节刺穿青金石质感的胞体组织，锯齿状边缘挂着黏液与神经残骸，像一柄刚从熔炉中拔出的畸形镰刀，这刃尾向两侧发力，硬生生将腔体撕出裂口，接着，一对利爪撑开胞体上的裂缝。
诺克斯躬身踏入时，鳞翅尚未完全收拢。
他翅膜上细密的毛鳞正簌簌脱落，随着他振翅的动作，在空中散作星屑般的细尘。
他无声无息落地，刃尾甩开附着的生物质残渣，据守在身后。
军团长漆黑的虫甲上沾满流体，焦灼的耀蓝像他甲胄镶嵌的青金石。那对极低反射率的鳞翼流淌下生物质，随动作甩出一串幽蓝液滴。
诺克斯这般模样，对摩根来说如同看见另一种生物——本来就是。
“还没结束。”诺克斯的声音里带着微妙的情绪，音色像砂纸擦过钢铁。
摩根没力气去分辨这些感情因素，他只做得到无缝衔接上诺克斯的话语：“我能定位剩下的节点生物在哪，但我得申请一台足够高效的载具。”
诺克斯好像笑了一下。哪怕覆盖着光滑颅甲，摩根敏锐的感官依旧觉察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几近让人毛骨悚然。
“我应该能够代劳。”军团长说。
只一瞬息，摩根的眼睛甚至都没跟上诺克斯的动作，就被两米多高的军团长近身捞进臂腕，还不忘缴械那根腐蚀到头的钢筋。
“！”
摩根惊到了，正欲用武器攻击。
幸好，手里空落落的感觉让他很快回神，反应过来——在巨兽的体腔中，诺克斯的速度比任何载具都优异……这举动太情绪化，和他那庄肃的杀戮机械模样毫不相干！
诺克斯不甚在意，他用单只利爪撕开胞体也轻而易举。
“摩根上校，履行你的职务。”他轻声示意，臂甲上的刃面贴住摩根的后背，呈保护姿态，这让摩根感到怪异的安心…别再管这些激素导致的感受了！
他闭了闭眼，凝神，迅速整理好精神力感知到的信息，轻声叙述剩下四只脑域主宰的位置，包括它们的移动方向，移动速度…
诺克斯附耳倾听，步履不停，巨兽体腔内剩余的生物质卫队不是军团一合之敌。
在摩根的描述下，他头脑中已经形成一张动态的网络。
五千毒蛾种军雌的战斗区间早在军团长率领他们进军时，就被有目的的引导着，堵截了所有易于逃窜的出口，哪怕通讯中断，军雌间的默契亦能完成战术安排。
双方正式就位——四头陷入静默、试图隐藏自己的猎物，和他们这群漆黑的猎人。
围猎开始了。
诺克斯收紧抱着圣所之主的左手，尽量不让腐蚀性蓝血继续摧毁摩根的防护服。摩根顺着诺克斯的力道，微微靠在坚硬的甲胄上，似乎从此刻起，逃亡彻底结束，他终于被一位顶级掠食者庇护在鳞翅下。
摩根眨眨酸痛的眼睛，专注于用精神力追踪水螅体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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