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摩根定定望向头顶陌生的天花板。
柔和的白光均匀洒在周遭空间中，运作的设备轻微嗡鸣着，让他感到熟悉且安心。
他的精神力经此一战，似乎有点应激，但凡风吹草动都要反馈给大脑，这让他清晰感知到舰船正处于折跃航行状态，宇宙空间的特别质感自舰体上流转，很……新奇的丝滑感。
自己先前是从事高压环境下的工作不假，但，摩根想，这不代表他要用肉身抗压吧？
他看了下剩余的8万点数，苦中作乐地想，系统少说也给他续了20条命不止……至少没全花进去，还有盈余呢。
器械发出滴滴的声音，规律且令人平静。这听着像生命体征监测仪，他听过一次，在母舰的时候……
想必他正身处一艘地级舰的医疗舱。
旁边看顾的军医靠过来，检查医疗仪器上的数据，同时搀扶摩根直起上半身。
摩根出声询问军医现状如何。
照看他的亚雌军医透露给他两件事：好消息，他们还有六艘地级舰能够支持星际航行，坏消息，大伙都得挤挤了。
摩根闻言侧过脸，瞧见对面铺昏迷的熟虫。工程师首席耶利法在昏迷中还皱着眉头。他心下了然，边听军医讲解现状，边在心底暗暗复盘。
诺克斯对剩余水螅体的剿灭很顺利。实际上，在军团长带着雄虫没追出几里地的时候，摩根就已经昏迷，接下来的追踪全凭诺克斯的战术素养。
摩根自认为，在后续追击战中，他的贡献实在不够看，更别说在和水螅体博弈后，自己还陷入低落情绪，对虫族产生极大的疏离感。这对极端环境的探索者来说相当危险，他需要找时间自省。
而当最后一只水螅体被军雌乱刀砍死，恒星级首领迎来脑死亡，丧失生命体征时，巨兽群就作鸟兽散，全然不顾什么计划和阵型。
这是他们得以保存大部分战巡舰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工程师们的全力抢修。
在摩根和耶利法分离之后，亚雌首席通过操作工程起重器械，释放了不少受困废铁下的舰员，后又驾驶运输船，拆卸母舰的立场装置，修补地级舰的防御网络，阻止了战线溃败。
这也是为什么耶利法躺在摩根隔壁铺——在亚雌首席改装防御网络的时候，有巨兽撞上舰船，冲击导致重力模拟场暂时失灵，摇晃下，耶利法为了不撞上立场发生器，一头栽倒在地，被地板肘的青一块紫一块。
我们简直是难兄难弟，摩根真有点无奈地想笑了，知道耶利法没事，他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在轻松的心情落实到面部之前，他犹疑地伸手，感受了一下头部的异样。
军医见状，也徐徐解释道。
因为军团长带着满脸是血的摩根出现时，吓了所有虫一大跳，本来雄虫被巨兽劫持就很说不过去，他们惊慌之下，以为摩根头部受到物理层面的重创，军医就把他的头发剃了，准备进行手术……
摩根摸摸头上的毛茬。
好吧，尽管这很不雅……他摇摇头，听见军医忐忑、敬畏又带着些许仰慕的语气，出于把握社交距离的考虑，没有冒昧安抚对方。
简单斟酌自己有什么虫还算信得过后，摩根对军医说：“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和…军团长讨论。”
军医立刻向摩根汇报道，诺克斯正在举行追悼会。
“军团长需要一定时间，但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把这些仪式后延。”
军医唤醒手边的光屏，将实时画面展现给摩根。画面中，诺克斯和军官们神情肃穆，底下各职位首席正依次汇报自己部门的伤亡数据。
摩根连忙表示自己并不急迫，他想看看这场追悼会。军医就给他专门支起架子，用以悬挂光屏，方便观看。
——
地级舰，新指挥室。
各部门首席和代理的实体或全息投影静静站立着，在耶利法的代理虫——一位亚雌工程师汇报完工程部的损耗后，诺克斯以军礼回应所有参会者，和观看追悼会的舰员们。
他们都没有卸除甲壳，氛围很是严肃。
“不久前，我们经历了一场千年不遇的战斗，第三军团无疑蒙受了损失。”诺克斯说。
“让我感到悲痛的是，众多有潜力的年轻战士折损在此，而这样的战斗，在将来只会更多，这是既定事实。”
他的指尖敲击指挥光屏上的报告。
“敌人还在壮大，远超我们单个军团能处理的规模。”
“但真正棘手之处是，在我们意识到自己记录了什么重要信息之前，巨兽察觉得比我们更快。母舰影像室早已被摧毁，先前可能存在的，揭露巨兽阴谋的影像记录尚未留档，光凭我们的话语，此事可信度不高。”
“解决办法唯有联合一切可联合力量，向军事委员会施压，催促帝国进入全面备战状态。为此，我们绝不能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有任何疏漏。”
“胜利不仅仅是斩首首领这样简单，在随后与第一军团的联络中，我会尝试和他们的军团长达成共识。因此，我也希望各位，能尽量同第一军团战士友善相处。”
“我已经通知所有第三军团舰队在远东星域集合，第一和第三军团联合作战的日子不远了。”
诺克斯没明说的是，假若巨兽在用千年为单位筹备阴谋，那在千年前废止圣所制度的帝国高层，显然也不全是无辜的东西。
最坏可能是在付出牺牲后，他们还要兼顾内鬼问题。
诺克斯看着参会者们，面前一张张或沉默，或悲伤的面庞下，是他尚且不能交付信任的对象。
他稍作停顿。
“科林，准备一份阿秘特圣诗的审批报告，我们会让帝国记住这次战役。”诺克斯沉声说。
虫族将抚育自己的雌虫称作亲虫，圣亲自然被认为是所有虫族的亲虫。阿秘特是传说中圣亲的尊名，而模仿圣亲所创作叙事诗的体载，记录军雌功绩，是帝国虫族的高级荣誉，唯有军团长和军事委员会可以颁发。
副官科林点头，提笔等待诺克斯叙述。
所有虫瞩目以待。
诺克斯不用思考太久，话语便以他熟悉的体载组合成表彰词。
“第二纪，两千一百年，第三军团于巨兽磨坊斩首极光。”
帝国的一纪是元年到一万年。而“极光”是斩首行动后，第三军团内部用于记录此次战役，给恒星级首领起的代号。
“一连长莱曼，阵前斩断兽潮。”
代替受伤一连长出席的副官低头回以军礼，其他军官默契地拍拍他的肩膀。
“舵手长希尔德，扼敌以先，殒身星空。”
新舵手长面露悲痛，垂下头，同所有机组成员一块用手锤击左肩。
“工程师耶利法，于乱战中重铸铁卫。”
参谋赛里昂首先顿住了，但没有直接提出异议。
但明显有很多军雌存在不解，所以不用赛里昂亲自落军团长面子，也有战士大着胆子直接问：“克勒斯特军团长，首席工程师是起到了重大功劳，但他是一位亚雌，这不符合圣亲的……”
闻言，本来准备行礼的亚雌工程师代理有点瑟缩，缠着绷带的手僵在身侧，不知如何是好。
诺克斯摆摆手，示意双方都不要紧张，他用冷静，甚至含有安抚的语气说道：“军士，各位，我可以给出两个解释。”
“其一，我研究过典籍，在圣亲的年代，还不存在抑制剂的时候，雌虫尚未分化出亚雌。所以最初的圣诗中没有他们的记载。”
“其二，圣亲向来鼓励我们与战友同甘共苦。耶利法是我们杰出的军士，没有他的技术，我们难以继续航行，我们难道能否认这样一位同胞无匹的责任心？我所陈述的不止是工程师们的荣耀，亦是我们军团的荣耀。”
军雌战士显然被军团长这幅坦然的表情说服了，虽不太适应，但他还是向工程师代理行军礼，为自己的冒昧道歉。
赛里昂则咽回质疑军团长的话语，他虽然总觉得诺克斯想要取代圣亲在军团中的影响地位，但不是看不懂场合的雌虫，这话他会留在追悼会后劝诫军团长。
工程师代理满心感激地行礼。
他们随后将此次战役所有确定牺牲者的名字录入信息库，简单的仪式结束后，诺克斯接着颁布在舰队折跃过程中需要各舰队配合的管制条例，确保舰船的资源分配能支持他们到达第一军团驻地，然后宣布散会。
——
投影陆陆续续消失，直到实时画面也停止拍摄，暗淡的光屏表面映照出摩根有些悲伤的面庞。
在诺克斯之前，难道没有其他军团承认亚雌的贡献吗？摩根想着，默默心算着阵亡军士总量，为死伤者献上自己的默哀。
此刻的第三军团无疑是忠诚的。摩根眨眨眼，一种干涩的感觉攥住内心，他参与着的正是货真价实的战争……他现在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系统提供的背景故事中第三军团叛变。
而在知道了摩根的需要后，诺克斯自然不会让他等太久。
舱门滑开的声响很轻，摩根听见军医在向谁汇报病人的情况，听见熟悉的声音报出一串名字，挨个询问伤势。
那名字中有他，有耶利法，有莱曼，但还有更多他尚没见过面的军士。
话语声停下了。
没有脚步声，但摩根心有所感。他侧过脸，不出意料地看见一道高挑的晦影驻足于病榻隔离帘后。
诺克斯的外骨骼在布料遮掩下模糊了锐利的边缘。他褪去头部甲壳的脸孔，苍白得犹如朦胧的雾，那张看不真切的面庞上是什么表情，也让人无从分辨。
摩根的内心却一片宁静。
他早已见过诺克斯富有攻击性的模样，但那杀戮中没有疯狂和沉溺，因此他不恐惧这幅非人外表。
“摩根上校。”诺克斯先开口了。
他的视线只是在摩根头上逡巡了一瞬，紧接着就将目光放在摩根面部，习惯性地察言观色。
由于隔着轻纱，这目光不会显得冒犯。
“我首先得向您表示歉意，”他说，以拳抵肩行了一礼，“您的贡献举足轻重，只是我们实在没有合适的荣誉…可以为您进行装点。”
他的语言非常诚恳，和之前所有交流的姿态都大不相同，但那份熟悉的、程式化开场白让摩根了然，军旅生涯确实为军团长的社交习惯打上不可磨灭的痕迹。
摩根礼貌地坐直身体，军医自病榻的另一侧靠近，辅助他调整体态。
他轻声回应：“活着就是对生者最好的报偿，您已经救过我一次了，诺克斯军团长。
直接谈正事吧。”
摩根无意纠结于虚礼，诺克斯的时间显然比他的更宝贵，既然军团长没让副官来搪塞他，那么如今任何客套都是不合时宜的。
诺克斯对此适应良好。
“我们需要复盘影像室遇袭的细节。”他直白说。
“你是最初的袭击发生时唯一在场的对象，也是唯一直面过巨兽首次精神冲击的个体。还请回想，在影像室查阅资料时，可曾察觉到任何异常？任何…与巨兽存在关联的预兆或特殊情报？”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摩根闭上眼，迅速整理原主混乱的记忆碎片，和系统简介里模糊的信息。
影像室…原主去那里调取资料解闷，似乎是些帝国星图记录和舰队行程记录？
“…没有很直接的异常，”摩根缓缓开口，声音因疲惫而低沉，“影像室设备运行正常。查阅的资料是公开的帝国星图库和行船记录，和拍摄的巨兽影像，但袭击发生得太快。”他睁开灰眸，目光穿透薄帘，仿佛能触及诺克斯审视的视线。
“它们的攻击目标明确——影像室，或者说，身处影像室的我。奇怪之处在于，我并不清楚为何‘我’会突发奇想去往影像室，那段记忆很没有逻辑。”
原主的性格很不雄虫，可以说是非同一般的“宅”。如果不是被亲属坑上了这艘船，原主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认识除家族成员外的陌生虫。这样的原主突然跑出房间对军雌颐气指使，要求去影像室找点乐子，着实奇怪。
因此，摩根只隐去了系统关于“伏击”和“内乱起点”的提示，以完全抽离的视角评判原主的行为，陈述自己基于现场和逻辑的推断。
诺克斯沉默了片刻，医疗舱内只有医疗器械规律的滴答声。帘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排除定点打击的可能…至少这印证了我们的部分猜测。巨兽群拥有远超预期的情报能力，甚至可能渗透了某些通讯节点。”
他没有追问摩根为何没察觉精神预兆——这样的问题简直是苟责。脆弱的雄虫能活下来已是奇迹，遑论预警。
“你在星仪中展现的精神力强度远超登记等级，这不要紧，雄虫保护协会会认下是他们测试仪器的问题，”诺克斯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无形的探究，“但…在恒星级首领的识海核心，你展现的反击能力，这很少见。”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下达某种判断：“军医报告，你的精神海波动剧烈但稳定，没有发现明显的异种精神波长。星仪残存数据也证实，你在月级舰上的操作全程自主。”
“感谢你的付出，圣所之主。”
这几乎明示他怀疑过摩根被巨兽腐化的可能性。但现在他将此告诉摩根，代表他们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关系——这句话同时是他的道歉。
摩根心中了然，诺克斯这样谨慎的指挥官，不可能不对从巨兽老巢活蹦乱跳出来的雄虫心存疑虑。只是现在，这份疑虑暂时被更迫切的现实需求、和初步确认的安全评估暂代。
“我很好奇它们为何如此看重我，”摩根顺着他的话，将焦点引向更具建设性的方向，“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我能提供更多线索。”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能力，也无法解释。
“不用太过急切，你的健康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诺克斯的声音透出一丝迟疑，“……这也是我接下来请求的基础。”他的语气郑重了几分，不再是单纯的询问或命令，更像一种基于细致考虑后的请求。
诺克斯向前微不可察地靠近了半步，掀开了帘布。
“我们的许多战士，尤其是深入首领脑域作战的一批…精神海紊乱的状况加重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有一种沉重的晦涩，“第三军团不受阁下们青睐，很多战士都没有可以提供长时间□□疗效的家眷。也因此，第三军团军雌的平均健康程度并不高。”
“他们也许撑不到舰队返航后，由帝国的雄虫进行治疗。”
诺克斯踏入帘布围绕的冷光中，面容苍白如刃，唯有那双漆黑的瞳仁沉淀着某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他躬下身，单膝着地，平视病榻上摩根的面庞，刃尾和曳翅垂在背后，近乎显得恭顺。
这是军团长头一回如此直接地直视摩根。
摩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诺克斯停顿，似乎在给摩根消化信息的时间，也像是在压下某种微妙的不自在：“我请求你，能否在身体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为这些战士进行精神疏导？”
“他们的状态，关乎舰队能否安全抵达第一军团驻地，也关乎…他们能否有尊严地活下去。”
和追悼会上截然不同的，诺克斯没有提“荣耀”，只提了“尊严”，这是对摩根性格的揣测。
摩根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觉得军团长这样很道德绑架，因为换作是他，在恳求前也会试图揣测对方的喜好。
他只是想，他们之间的疏离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的，更复杂的联结。诺克斯怀疑过他，也保护过他，现在将战士们的生命和精神健康托付给他。这份信任沉重而真实，摩根不想对如此请求回以“我尽力而为”这种轻浮的话，他也揣测着诺克斯的性格。
他看向诺克斯苍白的面容，用自己的双眼，对上军团长专注的目光。
“我明白了，交给我。”
摩根沉声道。
“但我没有相关经验，需要你们提供详细的症状报告和人员名单。”
闻言，诺克斯似乎卸下了一丝无形的重担。
“不胜感激，我们立刻整理给你，”他回复道，紧接着起身，莫名无措地后退一步，恢复了些许距离感，“资料稍后送到，请保重，摩根上校。”
摩根点头。
称呼又回到了职务，但其中的意味已截然不同。那高挑的幽影无声退开，最终消失在医疗舱门外。
摩根重新靠回枕垫，闭上眼，陷入沉思。
仪表依旧发出滴滴的轻响，军医检测着他的身体情况。而在所有数据趋向正常后，摩根会履行他和军团长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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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铭记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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