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法睁开眼时,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他怎么会看见一个雄虫正在调整军服和大盖帽的位置?哦,那张脸……怎么是摩根·塞勒涅的面容……
……塞勒涅!
耶利法这下真醒了。
摩根在他眼前消失的那刻实在让虫记忆犹新,他没法不去回忆当时的场景。
他打小就讨厌雄虫,一直如是。可起初接到与雄虫同行的安排时有多抗拒,如今就有多少的内疚与敬意,摩根和那些虫并不相同……至少他从来没见过,呃,靠带军帽遮掩寸头的雄虫。
现在,摩根居然完整的站着,没有缺什么也没多出什么,这是耶利法昏迷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蠕动着从被褥中解放自己的四肢。磕碰到的淤青已经被敷料治愈,从轻微晕眩中找回平衡感对亚雌来说也不是难事,他甚至顾不上穿鞋,几乎是蹿到了摩根面前。
“……?!”
摩根本在阅读精神海治疗相关的书籍,一手下意识整理穿不习惯的领口,同时分心操作精神力模拟对应情况,完全没有注意耶利法的动静,此刻也是吓得一抖。
“塞勒涅……”耶利法直直盯着摩根惊到空白的脸,嘴唇嗫嚅着准备说些道歉的话,包括但不限于没能拉住他、没能救到他之类的发言,摩根却也反应过来他想要干什么,先一步比出了嘘声的手势。
“耶利法,没事了,不要道歉,我们都已成功完成任务,‘恒星’已经死了。”
摩根轻声说,看着浅亚麻发色的首席工程师把话憋回去,又告诉他自己的新任务是治疗精神海问题严重的军雌,情况有点急,没有太多时间给耶利法介绍情况,希望他谅解。
耶利法只一味点头,才反应过来似的自顾自陷入了沉默,拉远了同摩根间的距离。
……他本来就不是很擅长交际,方才头脑不清醒时做出的举动足够他尴尬上好久了。
摩根则再次投入进精神海治疗的书籍中。
这本书居然是以一位雄虫的视角记录的,因此十分有参考性。书的署名是达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人…虫物,其中许多篇目的注解和其他笔者的补充甚至能跨越几十页,堪称是虫族的学术著作。摩根特别翻阅了其中的战场速成篇——居然真的有速成篇——已经大概理解了雄虫的精神力为什么能对雌虫起治疗效果。
雄虫的精神力其实本就有诱导衰变的能力,而雌虫之所以要接受雄虫治疗,是因为他们生而为战士,细胞活性太强,在不断的生长复制中,同巨兽战斗时被其识海辐射而产生畸变的细胞也不断生长复制,一旦超过一个当量,这些病变的细胞就会使雌虫虚弱,更甚至死亡。
而雄虫的治疗过程就是用他们天生的精神力扫描雌虫的躯壳,找到这些病变细胞,并且诱导其自行衰变。抑制剂的作用也是同理,其作为一种靶向药物,被应用于辅助治疗或在基础程度代替雄虫的作用。
但往往大部分雄虫都不能做到极致的精确,抑制剂更甚。两者都是力大砖飞,常用手段是直接使一片区域内的组织同时陷入凋亡,这样更迅速,消耗的精神力和心神更少,而通常会被这样处理的军雌也不是很容易死的类型,不如说快死的军雌压根就没有机会受到治疗。
摩根紧接着在头脑中再次整理了一遍现在的情况。
现在局势十分明了,巨兽必定会集结兵力来剿灭这支第三军团的舰队。假设对方的首领同军团长一般深思熟虑,它必然知道第三军团的目的地正是远东星域的第一军团驻地。
在舰队结合跃迁和折跃于现实宇宙中和巨兽赛跑时,一场真正的恶战也近在眼前。
所有有生力量都是不可或缺的部分。摩根叹了口气,只觉得肩膀上的重担又沉重了些。
他起身,将代表职位的肩章别在肩头,掸掸流苏边和披肩,把参考书夹在臂弯中,请求军医帮他带路。
连军装都穿上了,这担子他当然会抗。
——
“赛里昂,我听科林说,你有事找我。”
诺克斯大步流星地回到指挥室时,里面已经没有军雌了,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在空旷中回响。
但赛里昂仍驻足于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黑曜石雕像,灯光在他严峻的脸上投下深影,那双总是审视着星图与报告的眼睛,此刻正沉静地注视着诺克斯。
“军团长。”赛里昂的声音和他一样,平直,缺乏起伏。
诺克斯没有停下脚步,越过他径直走向指挥台,指尖习惯性地划过冰冷的控制面板。他背对着赛里昂,高瘦的身影在宏大星图投影下居然显得有些孤峭。
“说吧。舰队跃迁期间的时间宝贵。”
赛里昂向前迈了一步,靴跟敲击甲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首先是关于追悼会,军团长。”赛里昂开口,字句清晰,“您将亚雌工程师耶利法的功绩写入阿秘特圣诗,此举在部分军士看来,是对传统神圣性的……僭越,”他顿了顿,语气不像问责,而像一种难明的担忧,“更有虫私下议论…您对雄虫的倚重已远超常规。军部是雌虫的立身之本,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再放权给对方。雌虫很容易将奉献精神锚定在固定对象身上,这会影响第三军团对圣亲与虫皇的忠诚。”
诺克斯的动作停下了。他只侧身,视线落在赛里昂脸上。那目光里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层层表象,直视对方心底最深的疑虑。
“我们很熟了,赛里昂,我不需要说服你,你也不可能说服我。”
诺克斯好似叹息般说道。
“第一个问题,你大可直接问我是否对帝国有二心,”他神情严肃起来,“答案是,我自始至终都将忠诚献与虫皇陛下,亚雌作为陛下的子民,他们的力量应当为陛下所用。”
“第二个问题,关于塞勒涅上校,”他转过身,正面面对赛里昂,“你认为,在泽塔-27沦陷,我们成为孤军,巨兽虎视眈眈的此刻,性别叙事会是我们首要关注的问题吗?这无关‘放权’,赛里昂,这是生存与胜利的必需品。第三军团需要的不是固守陈规,而是赢下这场战争。”
赛里昂的嘴唇抿成一条更紧的线,没有立刻回答。
诺克斯见状,两步行至赛里昂身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直指中心:“至于‘奉献精神的锚定对象’…你是在质疑军士们会对塞勒涅产生私情,还是在质疑我会产生私情?”
“天狼星之子,西康瑟将你从你的亲虫身边彻底带走时,你雄父的嘴脸我们都见证过,别忘了是谁来摆平的这一切。”
“你本该信任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面对诺克斯锱铢必较的揭老底,赛里昂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刺痛。他下颌绷紧,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他沉默几息,再开口时,声音更沉:“……我质疑的是风险,军团长。塞勒涅上校展现的力量,他身处的位置——没有虫比他更可疑,没有虫可以代替他,这也就意味着……”
“这也就意味着,他就是胜利。”诺克斯打断了赛里昂的话。
“我信任他,因为他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我倚重他,因为我们需要他。这只与胜利有关。第三军团的忠诚,只属于虫皇陛下和帝国的存续,而此刻,活下去,就是最高的忠诚。”
他停下了,细细分辨赛里昂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质疑、挣扎、以及对现实的最终认命。
“至于你担心的……”眼见自己已经达成目的,诺克斯将语气放缓,带着更深的力量,“引导它,让它指向我们共同的使命,而不是恐惧它。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我们在猜忌中分崩离析。”
“赛里昂,你是军团的参谋,你的职责是看清全局,权衡利弊,而不是被流言裹挟。”
最后一句,带着轻微的责备,却更是一种交付。指挥室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仪器嗡鸣如心跳。
赛里昂不再言语,他无法完全赞同诺克斯对传统边界的模糊,但他亦无法否认,在深渊边缘,诺克斯选择的是一条最有可能生还的道路。
他再一次端详军团长的面庞,对方如过去数十个日夜一样苍白、且带有不自知的疲惫……最终,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赞同,抬起手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的军礼。
诺克斯只微微颔首。
“去休息吧,赛里昂。折跃结束前,我们都需要保持清醒。”
赛里昂离开了指挥室,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无声滑闭,将诺克斯独自留在了那片被星图幽光笼罩的空间里。
——
耶利法跟来医疗室的时候,医疗区居然失去了往常的压抑。
一些精神海轻伤的军雌甚至已经转醒。经过基础的疏导后,他们没有躺着,而是或坐或靠,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同一个方向,低声惊叹与难以置信的抽气此起彼伏,汇成一种嗡嗡的背景音,竟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劫后余生的活力。
耶利法也探过头去追随雄虫的身形,所见景象让他放轻了呼吸。
摩根·塞勒涅正半坐在病榻边。雄虫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初学者的审慎。他一手虚按在一名军雌的额前,灰眸半阖,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军医低声汇报的体征数据,又像在感知精神海内部的微观战场。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指尖那细微到极致的调整,每一次微颤,都伴随着旁边监测仪器上一个危险指标的回落,或者患者脸上痛苦痉挛的平复。
……效率高得惊人。
一个接一个,那些原本需要数小时甚至更久才能稳定下来的轻中度精神海创伤患者,在他的手下如同被拂去尘埃的精密仪器,迅速恢复了基础运作能力。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
耶利法挤在虫群边缘,浅亚麻色的头发有些凌乱。之前那点尴尬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的心中只剩下纯粹的震撼。
他见过雄虫治疗——在他家乡的中央行星圣所,那更像是一种仪式,雄虫们被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慢条斯理,带着施舍般的傲慢。而眼前的塞勒涅,更像一位在枪林弹雨中拆卸炸弹的工程师,精准、高效,将全部心神投入在拯救生命的工程里,容不得半分差池。
这让他感觉很好,让他感觉……他们的性命被一视同仁的尊重着。
“下一位是谁?”摩根出声问道。
他接过军医递来的湿毛巾,快速擦拭了一下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如此高强度的精神力操作,消耗几乎与导航时的宏观扫描齐平,好在反馈的点数十分丰盛,也就操作时累点,颇有电表倒转之美。
借此略微地休憩,他顺带翻开臂弯里那本达南的著作,快速扫过一页,似乎在印证或调整着什么,随即合上书,目光投向军医。
“医生,这些应该都不是重伤患吧?”摩根问道,语气依旧平静,但耶利法敏锐地捕捉到他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连续的精细操作,即使是塞勒涅也开始显露疲态,不再能保持从容。
一直跟在摩根身边,眼神从最初的疑虑转为全然信任的军医立刻点头:“是的,圣所之主,这些都是轻中度损伤者,稳定后不会影响后续作战。您……您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摩根微微点头,但眉头微蹙:“你得带我去看最需要救治的重症患者,你也知道的,你战友的情况很危急。”
“这……”军医脸上掠过一丝希冀,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阴影处。那里,一道沉默的身影如同融入背景——正是赛里昂。他不知何时在那的,倚在金属舱壁上,双臂环抱,漆黑的眼眸注视发生的一切。
摩根对这位军团长的参谋不熟悉,只记得他似乎与军团长有战略上的不合。他不希望战士的性命卷进莫名的党派斗争中,正思索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眼见着赛里昂不知是沉默还是首肯地颔首,自门口离开了。
军医见状,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请摩根往里走:“请跟我来,重症监护区在里侧。不过……请务必量力而行,那里的情况非常复杂,还是以您的身体为重……”
“我明白了。”摩根认真听完军医的嘱咐,回应道。
他们步过多重隔离纱幔和一道自动门,重症监护区的空气和轻症区没什么不同,同样的刺鼻药水味、生物质衰败的腥气,一并充盈在他们的肺腑中,护理助手们也同样穿行在病榻之间,更换着敷料和注射药剂。
只有摩根能察觉到,随着自动门的开启,无数紊乱的气息出现在他的感知里。这些逸散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交织在一起,仿佛回到了宇宙中的战场……不,面前这状况还是轻量级一点。
摩根用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病床。那些军雌大多处于深度昏迷或痛苦的谵妄状态,身体上覆盖着厚厚的治疗敷料,露出的皮肤上布满被巨兽生物立场侵蚀的、如同灼烧般的诡异蓝痕。他们的精神海如同风暴中的破船,在监测屏上疯狂地起伏波动。
沉重取代了外间惊叹的氛围。
耶利法的目光逡巡在军雌之间,当他看向要探望的那几位同事的面庞时,眼睛也酸涩起来。
军医带着摩根走向一张绑满雌虫特供束缚带的病床。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线条最为狂乱,警报指示灯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这是一连长,莱曼阁下。”怕惊扰到这些痛苦的战士似的,军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沉重的惋惜,“在几天前的作战中,他率先阻击巨兽,为后续部队打开了通路……但遭遇高浓度生物质毒液溅射和近距离精神冲击,身体多处受腐蚀。这倒不致命,最麻烦的是精神海紊乱——正因如此,我不能给他开抑制剂,不然他的内脏就烂掉了。”
摩根在病床边站定,这位虫族他见过,那天军事会议上,莱曼的位置就在他正对面。而现在,对方高大的身躯显得异常破碎,虫甲东一块西一块,被腐蚀得焦黑翻卷,血肉就夹杂在甲胄间翕动。他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即使昏迷着,身体也不时地剧烈抽搐。
摩根没有立刻动手,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灰色的眼眸里的所有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专注。
“医生,我可以精确剔除畸变部分,但其他专业的事情,还请你指挥我。”
几乎只听到前半句话,军医就彻底放心了,郑重点头:“这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他转头招呼三位护理助手过来,边准备手术道具,边熟练嘱咐着:“准备最高强度镇定剂,静脉注射,我需要他的精神波动暂时被压制到最低谷。另外,物理降温,我需要他的新陈代谢速度再降低百分之十五……”
正经医师的命令清晰而专业,摩根安下心,凝神对付莱曼的问题。
整个过程犹如刺绣,全凭军医指导,每当军医为摩根指明一个部位或区域,摩根就像用镊子挑鱼刺的料理师傅那般,细细将病变位置处理,这时间太漫长,太费耐心——好在功夫不负有心虫,看着莱曼的生命体征数据一路回稳,饶是军医也不禁产生恍如隔世的感觉。
助手们也是难得喜笑颜开:“莱曼活了!”
“是莱曼阁下!没大没小!”
这或许是近几天来最好的消息了,摩根也不禁微笑起来。
军医看向摩根,喜悦此刻才真正浸透他的眉角:“塞勒涅阁下……”
“塞勒涅就好。我可以继续,状态没有下滑。”摩根点头示意。
如果可以,他们希望这里的每一位战士都能尽快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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