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掉过去的灰烬,似乎也带走了出租屋里最后一丝温热的余烬。空气里只剩下冰冷的尘埃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寂静。张怡把自己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只不过她的伤口在心上,流出的不是血,是凝结的冰碴。
陈昊走了,带着他的懦弱和背叛,飞向了遥远的“镀金”之地。那段曾经照亮她整个青春的爱情,连同它所有的甜蜜谎言,都化作了铁桶里那堆散发着焦糊味的灰烬,被深秋的风吹散,再无痕迹。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是被彻底践踏的骄傲,还有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她必须在北京活下去,靠她自己,靠她这双还能起舞的脚。
骄傲不允许她向陈荆国低头,哪怕他掌握着能轻易碾碎她的权柄。艺术,是她唯一的铠甲,也是她最后的武器。她将所有的屈辱、愤怒、绝望,都压缩成冰冷的内核,沉入心底最深处。然后用一种近乎机械的、不带任何感**彩的方式,开始整理自己引以为傲的履历:全国舞蹈大赛金奖、学院年度最佳舞者、国际交流项目的优秀学员证明、厚厚一叠专业老师的高度评价……这些纸片,是她多年血汗的结晶,是她叩开艺术圣殿的唯一凭证。
她选择了国家级的东方歌舞团作为第一个目标。这是无数舞者心中的金字塔尖,代表着国内现代舞的最高水准和最广阔的舞台。她需要这个舞台,如同溺水者需要空气。这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证明——证明给陈荆国看,证明给那个懦夫看,更要证明给自己看:她的未来,只能由她自己跳出来!
面试通知来得很快,像一道刺破阴霾的光。张怡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心中却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执拗的火苗。她精心准备了面试剧目——不是《破茧》,那个承载了太多毕业荣光和陈昊虚假承诺的舞,她暂时不想碰。她选了一段更具爆发力和内在张力的现代舞作品《砾》,寓意在压力下不屈的挣扎与重生。这很契合她此刻的心境。
面试当天,北京的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张怡换上了最干净、最合身的练功服,外面裹着厚实的羽绒服,素面朝天,只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镜中的她,脸色苍白,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御姐的气场不再是为了引人注目,而是成了一种包裹脆弱、抵御外界的坚硬外壳。
东方歌舞团的排练厅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镜映照着每一个怀揣梦想的身影。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汗水和紧张的气息。张怡到达时,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已经坐满了等待的舞者,清一色的年轻、挺拔、眼神里燃烧着渴望或焦虑。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有穿着昂贵定制舞鞋、带着私人教练的女孩,眼神倨傲;也有舞鞋边缘已经磨损、默默压腿热身、眼神坚韧的寒门子弟;还有几个明显是团体组合,低声交流着动作细节。高手云集,竞争残酷。张怡默默活动着手腕脚踝,感受着肌肉的拉伸,将所有的杂念排除在外。此刻,她只属于舞蹈。
叫到她的号码。张怡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练功服。高挑的身材比例完美,肌肉线条紧致流畅,即使未施粉黛,那份属于舞者的独特气质和清冷的御姐范,依旧让她一踏入排练厅,就吸引了几道审视的目光。
排练厅一端坐着三位评委,两男一女,都是业内响当当的人物。中间那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正是张怡仰慕已久的林导。他的目光在张怡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欣赏。
音乐起。沉重、压抑的电子音效如同巨石滚落。
张怡动了。她的身体瞬间从极静切换到极动,每一个关节仿佛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砾》的舞蹈充满了对抗与挣扎,动作幅度极大,充满了棱角和不稳定的平衡。她将内心的冰冷、压抑的愤怒、不屈的倔强,全部灌注到肢体语言中。每一次跌倒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次爬起都蕴含着撕裂黑暗的力量。旋转如疾风骤雨,跳跃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击力,定格时又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刀锋,直视前方,仿佛在向无形的压迫者宣战。
她跳得极其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肌肉因高强度的爆发而微微颤抖,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情感的表达饱满而富有层次。她能感觉到评委席上投来的专注目光,尤其是林导,眼中不时闪过赞许和惊艳。
一曲终了,张怡以一个充满力量感的低伏姿态结束,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排练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
“很好。”林导率先开口,声音温和但带着分量,“张怡是吧?你的基本功非常扎实,身体条件得天独厚。情感表达……很有冲击力,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原始的愤怒力量。很独特。” 他旁边的女评委也微微点头,在面前的评分表上写着什么。
另一位稍微年轻些的男评委推了推眼镜:“技术难度完成度很高,尤其是那几个连续的不稳定旋转,核心力量和控制力都相当出色。爆发力是亮点。”
简单的点评后,是几个关于舞蹈理解和职业规划的问题。张怡的回答简洁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笃定。她刻意避开了个人情感,只谈舞蹈本身和对艺术的追求。她能感觉到林导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走出排练厅时,张怡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评委的反应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希望。她甚至捕捉到林导在她离开前,对旁边人低声说了一句:“这个苗子,确实难得……”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让她觉得格外清醒。她裹紧羽绒服,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最终结果。心中那点执拗的火苗,似乎被那几句肯定的话语轻轻吹拂,摇曳着明亮了一些。也许……也许陈荆国的手,还伸不到这么高?也许艺术,终究还有它相对纯粹的一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其他面试者进进出出,有人欢喜有人忧。终于,一个工作人员拿着名单走了出来,贴在公告栏上。
人群瞬间围拢过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张怡没有挤进去。她只是站起身,远远地望着。她看到有人看到名字后激动地跳起来拥抱同伴,也有人瞬间红了眼眶,失魂落魄地离开。
她的目光在名单上快速搜寻。一遍,两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像擂鼓。没有。没有“张怡”两个字。
那点微弱的火苗,被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留下。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周围的喧嚣瞬间变得遥远模糊。
“不可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的信心,评委的反应也骗不了人!为什么?!
就在这时,两个拿着文件夹的工作人员从她身边走过,一边低声交谈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她瞬间失聪又异常敏锐的耳朵里:
“唉,今年好苗子不少啊,竞争太激烈了。”
“是啊,不过……有点可惜,那个叫张怡的,条件是真好啊,跳得也绝了,林导都赞不绝口呢。”
“嘘……小声点。条件好有什么用?上面有人打过招呼了……直接点名不要她。”
“啊?谁啊?这么大能量?”
“还能有谁?姓陈的那位呗……听说是陈局的关系。具体什么事就不知道了,反正……唉,可惜了,白瞎了这么好的苗子……”
“上面有人打招呼……”
“陈局的关系……”
“点名不要她……”
这几个冰冷的词组,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张怡最后一丝侥幸!她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击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荆国!
真的是他!
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出手了!用他那所谓的“点头”,轻易地、冷酷地,将她通往梦想的大门,在她面前狠狠关上!甚至不需要亲自露面,只需要一个轻飘飘的“招呼”,就能让她的才华、她的努力、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
权势!这就是权势的力量吗?冰冷、无情、蛮横,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可以随意地扼住一个渺小个体的喉咙,掐灭她的希望,碾碎她的梦想,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赤手空拳站在钢铁巨兽面前的孩童,所有的愤怒和挣扎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艺术圣殿的门槛,在她面前,原来不是靠才华和努力就能跨越的,它上面缠绕着无形的、冰冷的权力锁链。
张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歌舞团大楼的。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随着人流移动。深秋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她需要回去。回到那个狭小的、冰冷的出租屋。那是她现在唯一能蜷缩的角落。
晚高峰的地铁站,如同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怪兽腹腔。人潮汹涌,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汗味、廉价香水味、食物气味和尘土的气息。张怡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挤进了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
“别挤了!上不来了!”
“哎哟!踩我脚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要下车!”
嘈杂的叫喊声、报站声、小孩的哭闹声、外放的短视频声音……各种噪音如同无数根钢针,疯狂地扎刺着她紧绷的神经。车厢里闷热无比,浑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她被紧紧地挤在中间,身体贴着陌生人的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衣料的粗糙、体温的热度、甚至汗水的黏腻。一个穿着厚重棉衣的男人背对着她,浓重的汗味混合着烟草味直冲鼻腔。旁边一个女孩在讲电话,声音尖锐刺耳。脚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痛感迟钝地传来。
她被迫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站立着,一只手紧紧抓住头顶的扶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让她清醒。另一只手护在身前,徒劳地抵挡着四周的挤压。她高挑的身材在此刻成了负担,让她在低矮拥挤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局促。汗水从她的鬓角渗出,滑落,滴在拥挤的人群中,瞬间消失不见。
巨大的落地镜里那个充满力量、眼神锐利的舞者形象,与此刻镜面车窗上倒映出的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在浑浊人潮中狼狈不堪、如同溺水者的身影,形成了最残酷、最刺眼的对比!
御姐的高傲?艺术的荣光?梦想的翅膀?
在这里,在生存最底层的拥挤和浑浊中,被挤压得支离破碎,苍白得如同一个虚幻的笑话。她曾经挺直的背脊,此刻在人群的推搡和生活的重压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地佝偻了一丝弧度。不是为了示弱,而是被这冰冷的现实,硬生生压弯的。
车窗上那张苍白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都市光影。那些璀璨的霓虹,那些高耸的写字楼,那些象征着成功和地位的所在,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冰冷的背景板。
冰冷的敲门砖,敲开的不是梦想之门,而是现实**裸的、布满荆棘的入口。而那只来自权势的、无形的大手,才刚刚开始展露它冰冷的獠牙。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轰鸣前行,如同载着她驶向一个更加深不可测、冰冷刺骨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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