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层的绝对寂静，如同厚重的绒布，将外界所有的疯狂与血腥彻底隔绝。这里没有声音，没有灰尘，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而缓慢，只有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存在”。
谢萦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闭目养神。李言包扎的伤口处传来药剂带来的清凉感，暂时压制了疼痛，但失血后的虚弱感依旧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并未沉睡，大脑依旧在以低于平常、却远超常人的速度运转着，整合着自进入这个副本以来获得的所有信息——小雨的日记、医疗档案、听证会上的指控、李言透露的“器官贩卖”与“傀儡院长”……碎片化的线索在他脑中碰撞、组合，试图拼凑出这座盘山公路医院最黑暗的轮廓。
李言并未打扰他。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的金属椅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薄薄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建筑蓝图或组织结构图的电子板，指尖偶尔在上面滑动，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他的目光时而落在电子板上，时而会不着痕迹地扫过谢萦。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是谢萦先开了口。他没有睁眼，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失血后的微哑，却没有任何暖意。
“李诚的‘生意’，覆盖范围有多大？”
李言的指尖在电子板上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谢萦。他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问题，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一份普通的财务报表：“很大。盘山公路医院是他的‘核心处理厂’和‘优质供体’来源地之一。但网络远不止于此。通过‘药厂’的渠道，以及一些合作的‘承包商’，触手延伸到了周边好几个区域的底层医疗机构，甚至……包括一些非法的临终关怀机构。”他顿了顿，补充道，“‘货源’很杂，但在这里，会被统一‘标准化’处理。”
“标准化……”谢萦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一丝厌恶，“听证会上那些被掩盖的死亡，有多少与这有关？”
“直接相关的不算最多，但间接的……数不胜数。”李言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镜片后的目光冷了几分，“为了维持‘优质供体’的‘新鲜度’和‘匹配度’，一些本可以挽救的生命，会被提前放弃。一些‘不必要’的检查会被省略。一些‘意外’，也更容易发生。毕竟，在庞大的医疗数据流里，多一两个‘自然死亡’或‘医疗事故’的案例，就像往大海里滴一滴水。”
他说话时，起身走到嵌入墙壁的饮水装置旁，接了一杯温水，自然地递到谢萦手边。
谢萦睁开眼，紫眸淡漠地看了一眼那杯水，又看了一眼李言，停顿了大约一秒，才伸手接过。“谢谢。”两个字，冰冷而程序化，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李言看着他接过水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摩挲了一下，却没有喝，只是将其放在身侧，那动作里的戒备显而易见。李言并不在意，反而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探究。
“李诚很少亲自来这里，”李言回到座位，继续说道，仿佛刚才递水的插曲从未发生，“他更喜欢待在更‘安全’，也更‘奢华’的地方远程操控。这里的具体事务，大多由他的几个‘得力助手’负责，比如负责‘药厂’渠道的王经理，你应该在证据里见过他的名字。还有负责处理‘外部麻烦’的刘主任，一个……很擅长让问题‘物理性消失’的人。”
“听起来，你的处境并不比我安全多少。”谢萦冷不丁地说道，紫眸锐利地看向李言，“一个知晓太多内幕，却又心怀异志的‘傀儡’。”
李言迎上他的目光，笑容不变，甚至更深了些：“所以，我们才更需要合作，不是吗？谢先生。我的‘处境’能为你提供信息和便利，你的……‘能力’，能为我扫清障碍。各取所需。”
“包括替你扫清你的父亲？”谢萦的话直接得近乎残忍。
李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神变得幽深：“当他选择将这座医院，将无数人的生命，甚至将他的儿子，都仅仅视为可供利用和舍弃的‘资源’时，他就不再配拥有‘父亲’这个称呼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他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错误。”
谢萦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尖锐的提问耗尽了他闲聊的力气。但他脑海中关于李诚其人的形象，以及围绕其构建的黑暗网络，变得更加清晰具体。这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庞大、更根深蒂固的毒瘤。
李言也不再言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电子板。安全屋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更长时间。李言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他很期待见到你，谢萦。”
谢萦眼皮未抬，只是淡淡回应：“谁？”
“我的‘父亲’，李诚。”李言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感，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冰冷的预告，“他通过内部监控系统，看到了你前几场听证会的‘精彩表现’。他说……你很特别，像一把未经雕琢，却已锋芒毕露的凶器。他很想知道，这把‘凶器’，最终会指向哪里。”
谢萦终于睁开了眼睛，紫罗兰色的瞳孔在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无机质的光泽。
“告诉他，”谢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我会指给他看。”
至于指向哪里，不言而喻。
安全屋内的空气，因这句无声的宣战，仿佛又降低了几度。绝对的安静之下，是比外界崩坏更加汹涌的暗流。休息时间即将结束，而下一场战斗的序幕，似乎早已在无形中拉开。
与-0层的绝对安宁形成残酷对比，萦和小雨所踏入的4F妇产科区域，仿佛是生命诞生之地被投入了最污秽的炼狱。
空气粘稠得如同混合了变质羊水、脓血和消毒液的沼泽，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墙壁不再是冰冷的建材，而是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如同生物内膜般缓缓蠕动的物质，其上偶尔凸显出婴儿面孔的轮廓，发出无声的啼哭。地面湿滑，残留着不明成分的粘液和干涸的血迹。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像是产妇人痛苦呻吟又像是某种怪物嘶鸣的声音，在扭曲的廊道中回荡，加剧了心灵的压抑。
小雨的残魂紧紧跟在萦身后，浑浊的乳白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身体因周遭强烈的怨念而微微颤抖。
萦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水晶紫的瞳孔比平时更加幽深。他手中紧握着那柄暗红镰刀，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动着嗜血的光泽。他没有动用任何权柄，残存的力量需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刻，此刻，他依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和对能量流动的精准感知。
他们的目标是位于这片区域中心的废弃监护站，根据李言提供的模糊信息和萦自身的感应，那里应该藏匿着第一份证据——被血污覆盖的监护仪打印纸。
前行不过数十米，异变陡生。
前方的廊道岔口，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三个与萦外形一模一样、连手中镰刀都一般无二的暗色镜像缓缓凝聚成型。【镜像怨灵】——它们能完美复制闯入者的形态与能力，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萦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个镜像尚未完全凝实的瞬间，身形已如鬼魅般掠出！镰刀划出一道凄冷的暗红弧光，直取镜像咽喉，动作快、准、狠，带着一击毙命的效率。
那镜像竟以完全相同的速度和角度挥镰格挡！
“锵！”
双刃交击，火花迸射。
几乎在碰撞的同一时间，萦的足尖已悄然点地，身形如陀螺般回旋，镰刀借着旋转之力横扫第二个镜像的下盘！这一变招迅捷无比，毫无预兆。
第二个镜像果然中计，下意识模仿格挡下盘。然而，萦这看似全力的一扫竟是虚招！在镜像重心下沉的刹那，他手腕微沉，镰刀如同活物般向上撩起，刃光直刺镜像因格挡而空门大露的腋下！
“嗤！”镜像被镰刀穿透，发出一声扭曲的嘶叫，身形溃散。
但第三个镜像已经趁机逼近，镰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劈萦的后脑！同时，第一个镜像也再次攻来，封住了他侧翼的退路。
面对前后夹击，萦的大脑如同最高速的计算机，瞬间计算出两条攻击轨迹的交点、自身回避的最佳角度、以及反击的最优路径。他的身体即将依照这完美的计算做出反应——一个极限的侧滑步避开致命攻击，同时镰刀反手回刺，足以同时重创两个镜像。
就在他思维指令即将传导至肢体，肌肉微微绷紧发力的前一刹那——
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突兀地降临。
不是外界的攻击，不是能量的冲击，而是源于他自身思维核心的……凝滞。
仿佛高速运转的精密齿轮中，被投入了一粒微不足道却恰到好处的沙砾。那电光火石间的完美计算，那清晰无比的行动路径，在某个最关键的逻辑节点上，卡顿了。
非常短暂，可能只有0.1秒，甚至更短。
短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对于依靠绝对理性与精准计算战斗的萦而言，这0.1秒的凝滞，是致命的破绽。
他预判中的侧滑步慢了毫厘，反手回刺的角度偏了一丝。
“嘶啦——！”
第三个镜像的镰刀刃尖，擦着他的白袍袖口掠过，将布料割开一道裂口，冰冷的死亡触感紧贴着他的皮肤。
虽然凭借远超镜像的本能反应和战斗经验，萦还是在最后关头格开了第一个镜像的攻击，并顺势斩灭了第三个镜像，但整个过程已失去了他惯有的、行云流水般的绝对掌控感。
他站在原地，微微蹙眉，水晶紫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刚才那瞬间的……滞涩感，是什么？是这具残魂之躯在持续战斗和压制下终于出现的负荷？还是这片崩坏区域特有的、针对精神感知的干扰？
他无法确定。那感觉消失得太快，无迹可寻。
“大哥哥……你没事吧？”小雨怯生生地问，她也感觉到了萦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协调。
“无妨。”萦收敛心神，压下那丝疑虑，目光再次变得冰冷而专注。他看向最后一个镜像，不再试图进行复杂的计算和变招，只是最简单、最直接地——将速度与力量提升到极致，暗红镰刀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直线！
“噗！”
镜像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差距下，被一刀两断，溃散成黑色的雾气。
解决了镜像怨灵，萦没有丝毫停留，带着小雨继续深入。监护站的大门早已不翼而飞，内部如同被巨兽蹂躏过，各种监护仪器东倒西歪，屏幕碎裂，线缆纠缠如蛇。浓烈的血腥味和一股电路烧焦的臭味混合在一起。
萦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最终落在一个半嵌入墙壁、屏幕布满裂纹却仍在断断续续跳动着混乱波形的主机残骸上。他感知到，那里面有着微弱的、属于“记录”概念的能量残留。
他走过去，无视了那些裸露的、闪烁着电火线的线缆，镰刀尖端精准地撬开了主机扭曲的外壳。在烧焦的电路板和电容元件之间，他找到了一卷被深褐色血污几乎完全覆盖、边缘焦黑卷曲的打印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纸张脆弱，上面的字迹大多被血污浸染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些断续的数字和波形标记，正是监护仪记录的片段。
证据一，到手。
将打印纸收起，萦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感觉那莫名的凝滞感，似乎在他成功取得证据后，于意识深处再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黑暗中一颗遥远的、不怀好意的星辰，眨了一下眼睛。
他抬起头，望向监护站外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黑暗廊道。接下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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