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道城的冬日,白昼短暂得如同一声叹息。刚过申时,天色便已晦暗不明,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小院的正屋里,炭盆烧得勉强,只能驱散一隅寒意。黄寗栩坐在案几前,面前摊开着一卷墨迹半旧、内容枯燥的军需物资登记簿册。这是韩迟半个时辰前亲自送来的,言称书记官人手不足,有些陈年旧账需要重新誊录清晰,以备核查,请她“代为劳心”。
说是“请”,实则与命令无异。
鱼榷在一旁帮着研磨,动作缓慢,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低声道:“女公子,这……怕是那孙将军的试探之计。您需得万分小心,字迹莫要太显锋芒,内容也不必过于精熟,寻常即可,切莫惹人注目。”
黄寗栩“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她提起那支略显粗陋的毛笔,蘸饱了墨,屏息凝神,开始一笔一画地誊写。她刻意模仿着市井间寻常书吏那种工整却略显板滞的字体,速度不疾不徐,遇到数据名称,也故意写得平铺直叙,不带任何个人见解或修饰。
屋内很静,只有毛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炭盆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墨汁的气味混合着陈年竹简的霉味,还有这屋里若有若无的、属于军营的金属和皮革气息,隐隐勾起了她脑海中一些尘封的片段。
那也是一种混合的气味……是药草的苦涩,混合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如今已模糊不清的馨香,还有……血的味道。
记忆如同潮水,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
那是很多年前,在江陵的“家”里。她年纪还很小,约莫只有五六岁光景。母亲总是病着,脸色苍白得像纸,终日缠绵病榻。父亲黄洹时常不在家,即便回来,也总是行色匆匆,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与警惕。
她记得母亲那双温柔却无力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气若游丝:“栩儿……我的栩儿……要听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那时她不懂,为何母亲的眼神总是充满哀伤与不舍,仿佛在透过她看着遥远的、注定无法抵达的彼岸。
直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父亲不在家,家里突然闯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动作狠辣利落,目标明确地直奔母亲的内室。奶娘拼死将她塞进床底的暗格里,她透过缝隙,看到寒光闪过,听到母亲一声短促的闷哼,然后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户,掩盖了大部分声响。她在黑暗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后来是父亲及时赶回,处理了现场,对外宣称母亲是旧疾复发,药石罔效而亡。但年幼的她,在极度的恐惧中,却清晰地记得其中一个黑衣人手臂上,有一个模糊的、像是鸟形的青色印记。
父亲抱着她,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告诫她:“栩儿,记住,从今往后,你只是黄记漆器铺东家的女儿。忘了你看到的一切,忘了你母亲真正的死因。有人……不想我们活着,更不想我们回江东。我们必须隐藏起来,像石头缝里的草,不起眼,才能活下去。”
从那以后,她明白了,“黄寗栩”这个身份,是一层脆弱的保护壳。她的父亲,并非普通商贾,而是身负秘密使命的东吴暗桩。而母亲的死,绝非意外,很可能与父亲的身份暴露,或是江东、蜀地、甚至其他势力错综复杂的争斗有关。她们一家,早已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隐藏,伪装,守拙,成了她刻入骨髓的本能。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距离和怀疑,是她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教训。活着,全须全尾地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仿佛是为了那个在雨夜中逝去的、温柔而悲惨的灵魂。
笔尖在竹简上微微一顿,一滴墨险些晕染开。黄寗栩迅速稳住心神,继续以那种刻意的、平庸的笔触书写下去。她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鱼榷在一旁悄悄观察着她的侧脸,见她神色如常,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底的警惕并未减少。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有孩童的啼哭声和妇人焦急的安抚声。是隔壁赵娘子的孩子,看来病还未好利索,或许是又犯了咳疾。
守门的年轻兵士似乎有些于心不忍,隔着门缝低声对同伴道:“唉,赵家这娃儿真是受罪,昨日黄小娘子赠的药怕是快用完了吧……”
黄寗栩握着笔的手指尖微微发白。她听到了,但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竹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同情心是软弱的,会让人露出破绽。母亲的血,教会她的第一课就是心硬。
不知过了多久,厚厚的簿册终于誊写完毕。黄寗栩轻轻吹干墨迹,将竹简仔细卷好。
恰在此时,院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孙珩带着韩迟,迈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面容冷峻,目光如电,瞬间便扫遍了屋内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在案几上那卷刚刚誊写好的竹简上。
“将军。”鱼榷连忙起身行礼,神色恭敬中带着惶恐。
黄寗栩也放下笔,站起身,微微屈膝,垂眸不语。
孙珩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卷竹简,展开。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一丝不苟,挑不出错处,但也……毫无特色可言,与市面上任何一个小书吏的字迹并无二致。数据誊写准确,内容排列规整,仅此而已。
他看了片刻,又将竹简递给身后的韩迟。韩迟仔细检查后,低声道:“将军,誊写无误,甚是清晰。”
孙珩抬眼,看向黄寗栩。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姿态柔顺,无可挑剔。
“有劳了。”孙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依旧是冷的,“看来黄小娘子虽长于商贾之家,倒也识文断字,心思缜密。”
黄寗栩轻声回道:“将军过奖,民女只是粗通笔墨,不敢误事。”
孙珩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要剥开她层层包裹的伪装,直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黄寗栩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韩迟,将誊录好的文书送归档。”孙珩吩咐道,随即转身,大步离去,没有再多停留一刻。
韩迟拿起竹简,对黄寗栩和鱼榷点了点头,也跟了出去。
院门再次关上。
鱼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可算走了……女公子,您方才应对得极好。”
黄寗栩缓缓坐回案几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砚台边缘。孙珩那最后一眼,充满了审视与不信任。她知道,这场试探远未结束。而她内心深处,那个雨夜的记忆和母亲临终的嘱托,如同最坚固的铠甲,让她在这看似平静的较量中,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与疏离。
炭盆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将这座囚笼般的城池,渐渐染成一片素白。而隐藏在这洁白之下的,是愈发浓重的疑云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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