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南所部被全歼的捷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夷道城激起一圈涟漪后,迅速被更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宁静所吞没。城头旌旗依旧猎猎,但巡逻兵士的眉眼间锁着更深的凝重,脚步也愈发急促。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焦油和紧张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大战将至的预兆。
孙珩已多日未曾现身这小院。唯有韩迟每日例行送来勉强果腹的饭食时,会透露只言片语:“将军与陆都督连日议事……蜀军连营数百里,已成强弩之末……时机将至。” 他的眼神复杂,在对上黄寗栩沉静的眸光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随即又被职责的冷硬覆盖。
小院被彻底封死,门窗钉着粗木,仅留一扇尺许见方、加装铁栅的小窗传递物品,如同坚固的囚笼。鱼榷日渐焦灼,像被困的母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指甲无意识地抠刮着桌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几次三番试图在小窗开启的瞬间,与外面递送食物的兵士搭话,问询外界消息,甚至隐晦地打探潘璋将军部下动向,皆被对方冰冷的沉默或厉声呵斥挡回。她那层“忠仆”的油彩,在绝望的煎熬下,正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晦暗不安的真实底色。
黄寗栩则依旧每日坐在窗下,就着微弱的天光,翻阅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枯燥书卷,或是静静地缝补着送来的旧军衣。她的姿态看似逆来顺受,心神却早已绷紧如弦。孙珩的动向,城外蜀军的态势,鱼榷的异常,以及这死寂囚笼下涌动的暗流,她都一一刻在心底,反复推演。她嗅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危险气息,那不是针对她个人的,而是笼罩整座城池的、毁灭性的风暴前兆。
半月后的一个深夜,那场预料中的风暴,终于以另一种更猛烈的方式降临。
起初是遥远的、来自西南方向的沉闷轰鸣,如同地脉深处巨兽的苏醒,连身下的床榻都传来清晰的震动。黄寗栩瞬间惊醒,冲到窗边,奋力推开一道缝隙。
景象令人终生难忘。西南天际,不再是星辰月色,而是被一片无边无际、妖异舞动的赤红所吞噬!火焰!是绵延不绝、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焰!它们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低垂的云层都染成了流淌的熔岩颜色,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幔帐,翻滚着升腾,遮天蔽月。即便相隔数十里,那光与热、那毁灭一切的气息,依旧穿透寒冷的夜风,灼烫着人的面颊和心脏。
“火!是火攻!陆都督的火攻成了!”院外,把守的兵士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狂喜呼喊,打破了夜的死寂。
“百里连营!刘备完了!天佑江东!”
火烧连营!陆逊的奇谋,孙珩等待的决胜时机!蜀汉数十万大军的覆灭,就在今夜!黄寗栩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血液奔涌,既有对这场宏大毁灭的震撼,也有一种莫名的、为江东(或许也是为自己渺茫生机)而产生的悸动。
然而,这胜利的狂欢极其短暂。几乎是在西南火光达到顶峰的刹那,夷道城内,象征着最高警戒和出击命令的号角凄厉地划破夜空!紧接着,是城内积蓄已久的力量轰然爆发的声音!沉重的城门洞开,无数铁蹄踏碎寂静,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西南战场的方向奔腾而去!那马蹄声是如此密集、如此迅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孙珩!他定然是倾尽夷道城所有精锐,奔赴主战场,去扩大这决定性的胜果,去给予刘备最后一击!
夷道城,这座刚刚还因远方胜利而振奋的军事重镇,转瞬间,变成了一座被掏空了心脏的躯壳。留下的,除了必要的城头瞭望哨,便只有少量维持城内秩序的老弱兵卒。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和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黄寗栩的心沉到了谷底。战机稍纵即逝,孙珩的选择无可厚非。但夷道城此刻的防卫……她不敢想象。这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所有的筹码,赢了通吃,但若后院失火……
她的担忧很快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子时刚过,城西方向毫无预兆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火光并非来自远方,而是在城内骤然窜起!紧接着,是城门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巨木撞击声和守军绝望的呐喊!
“敌袭!是蜀军!马良!马良的部队杀进来了!”院外留守的兵士声音变了调,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他们怎么知道城里空了?!”
内应!而且绝非等闲之辈!黄寗栩瞬间彻骨冰寒。马良这支偏师,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精准地咬在了夷道城最致命的七寸之上!破城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内应不仅提供了情报,恐怕还直接参与了打开城门或制造内乱。
厮杀声、哭喊声、房屋燃烧的爆裂声,如同瘟疫般迅速从城西向全城蔓延。巷战,在这座空虚的城池内部血腥展开。混乱的脚步声、垂死的哀嚎、蜀军士兵疯狂的吼叫,已经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这脆弱的院墙。
小院外,仅剩的几名守军显然也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和矛盾之中。
“头儿!怎么办?蜀狗已经杀到前街了!”
“军令是死守此院!”
“守?怎么守?就我们几个,守得住吗?外面……外面还有好多街坊……”
黄寗栩站在被钉死的门后,能清晰地听到兵士们带着哭腔的争论。求生本能疯狂地催促着她: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逃生机会!院外一片混乱,谁还会在意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凭借这些日子暗中观察的地形,或许真能有一线生机!母亲的话语在灵魂深处呐喊:活下去,栩儿,活下去!
然而,当她透过门缝,看到远处火光中奔逃的模糊人影,听到孩童惊恐的啼哭,想起隔壁赵娘子或许正面临灭顶之灾时,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攫住了她。这些日子,尽管身为囚徒,但韩迟那偶尔流露的善意,守门兵士接过药材时憨厚的感谢,这座城池提供的片刻喘息之机……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在此刻炼狱般的景象面前,竟变得如此沉重。
她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她依然渴望生存。但若是用整座城池百姓的鲜血铺就自己的生路,那样的“活”,与行尸走肉何异?至少,她不能像鱼榷那样,只为一己之私,将所有人拖入深渊。
心念电转间,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穿透混乱,竭力保持镇定和力量:“外面的军爷!我是黄寗栩!听我一言!”
门外的争论戛然而止。
“如今城破,玉石俱焚!死守此院已无意义,徒然葬送性命!蜀军目标是占领要地和粮草,不会刻意围攻一个偏僻院落!你们若还有几分血性战力,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收拢溃散弟兄,依托街巷房屋,分头组织能战者抵挡拖延!孙将军用兵如神,岂会不防敌军趁虚而入?他定然留有后手,或正在火速回援!你们每多坚守一刻,就可能为将军回援争取一线生机,更能救下更多无辜百姓!这才是江东儿郎应有的忠勇,强于在此地为我们陪葬!不必担心吾等趁乱逃走,阿申阿酉,你们也跟去。留下一人看住门房,吾等妇孺自不敢擅离。”
她的声音清冽,逻辑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在这绝望的夜晚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兵士们混乱的思绪。
刘申刘酉亦抱拳得令。
短暂的死寂后,那个被称为“头儿”的老兵嘶哑着嗓子吼道:“妈的!这位小娘子说得对!咱们是兵,不是缩头乌龟!留两个人看住院门!其余的,跟我走!去粮仓方向,王队正他们应该还在拼!沿途能救一个是一个!”
“走!跟蜀狗拼了!”
“救街坊!”
杂沓而坚定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投入外面血腥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两名最年轻的兵士,紧握兵器,紧靠院门内侧,严密注视着外面的一切,身体因恐惧和决心而微微颤抖。
黄寗栩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浑身虚脱。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不知道这微弱的烛光能否在狂风中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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