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文见喜没有像从前一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回了头。
她看见，章来缚瘦削的身躯，躺在雪色之中。
夜那么凉，他这样，是会风寒的。
文见喜折返，朝躺在地上的人伸手。
文见喜道：“地上凉。”
章来缚却恍若未闻，紧闭双眼，迟迟没有反应。
文见喜心中叹气：得，这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出于我的善良，我把你背回去好了。
文见喜拉起章来缚的两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忽地被地上那人往后一带。文见喜没将人背起来，反而也倒下去。不过她躺的地方不冻人，也不硌人，她躺在章来缚的胸膛上，有一股隐秘的热意流淌在两人之间。
文见喜一时之间，没反应过，道：“你……你干嘛？”
“文悦，陪我躺一会吧？”
墨天映入眼帘，鬼使神差地，文见喜有些昏头。
“你去抓一百只发光的蝴蝶，我们就做真的夫妻。”
文见喜身下起伏的胸膛忽然停住，半响没有动静。
这，这就睡着了？
不会吧，有没有听到她那句发癫的话啊？
文见喜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那一丁点儿旖旎烟消云散。
她撑着旁边的雪地，要从章来缚身上爬起来。她刚离开半公分，忽然被底下那人搂紧了腰。
文见喜又躺回原地，背后发颤的胸膛和头顶沙哑的轻笑，无一不笼罩着她。
章来缚道：“发光的蝴蝶？你究竟是想为难我？还是给我机会？”
文见喜手肘往下撞了撞，撒气般，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爱要不要。”
章来缚：“我知道了，是机会，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文见喜腾地站起，道：“天寒地冻，各回各屋睡觉吧。”
两人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章来缚像是酒还未醒，跟在文见喜身后，亦步亦趋，也不看前方的路，只顾着踩她的脚印。
囫囵一夜，有人清醒有人醉。
天微微见亮，山门一隅，有两人垫着衣服紧紧相拥而眠。
文见夏在诸若云怀中醒来，她侧着头抬眼往上看。
诸若云的脸近在咫尺，眼睫轻颤，她伸手贴在诸若云腰上掐了一把。
文见夏：“为什么不睁眼，是不想看到我？还是不想看到我？”
诸若云吃痛睁眼，眼中毫无睡意，睫毛之下，防备比懊悔要重的多，他在文见夏面前，装都懒得装了。
他是被冷醒的，三更天就睁了眼，只是因为他的衣服垫在两人身下，故而没有跑路。
文见夏：“哑巴？我告诉你，昨夜之前，你尚且还是有些选择余地的。今日之后，你再不能朝三暮四，必得心属我一人。当然，身体也是。”
诸若云：“你们清秋门的人，都这样霸道？”
文见夏：“怎么？还有谁对你这么霸道过？我师妹？”
当然不可能，但诸若云不想回答，文见夏不是他复仇中的一环，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所以，诸若云在她面前，好像格外随性。
文见夏：“你不要再对我师兄和师妹充满敌意了，也不要想着报复他们，我知道真相，我不会骗你，你的养父是你的杀父仇人，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你别对他们这么恨。”
文见夏轻飘飘将残酷的事实说出来，到诸若云耳朵里，却像是先经过了千万道工序，千锤百炼，终成千斤巨锤，一下砸在他心上。顿时，他脑中什么也不能想，心被砸碎，流出里面猩红的血。
文见夏注视着这张僵住的脸，他逐渐扭曲、悲痛，最后转为笃定。
诸若云矢口否认：“你知道什么！”
他掐住文见夏的脖子，文见夏略一施法，便拿开他的手，她将诸若云压在身下。
文见夏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不能一错再错。那条蛇精，你的养父，杀了你父亲，抹掉了你的记忆，毒哑了你的母亲，以你的性命要挟并且强|占了她。否则，你想一想，为什么你的母亲是个哑巴，总是眼眶通红泪流满面，郁郁寡欢，却在你父亲死后欣然赴死？为什么你年幼时的记忆会平白无故没有？真的是因为被吞吃记忆的妖怪吃掉了吗？又为什么你的父亲总对你时好时坏？真的只是因为他阴晴不定而已吗？”
“住嘴！”
“你给我住嘴！”
文见夏没有理由要骗他，她说的这些，可能都是真的。
她的每一句诘问，都在增加她阐述的事实的可信度，可越是这样，诸若云越不敢相信，也越不能相信。
若是连这一点儿信仰也消失了，那么无家可归的诸若云，也不知道该要往哪儿去。
现在的他，就是一叶浮萍，紧紧抓着过去，驶向一条不归路。
他固执地想，那不归路就是他回家的方向。
只要，只要一条路走到黑，他总能再见到他的母亲，那个就算泪流满面也笑盈盈望着他的女人。
就像儿时一样，完不成父亲的期望便见不到母亲，那他就一直坚持着，父亲总有心软的时候，让他见母亲一面。他还是会，见到他的母亲。
若是——
若是文见夏说的没错，那他算什么？父亲的心软算什么？
他就是个绑住母亲，让母亲陷入沼泽的腥臭诱饵。他把一个贼子，叫做父亲，每日祈盼得到他的垂怜。
他的整个前半生算什么？
一纸荒唐？
诸若云不认，他不相信。
他奋力挣扎，扬手就要打文见夏，被文见夏牢牢抓住。
文见夏：“就算你恨我，也没关系，我不会让你再走那条不归路。”
可是他双目死死钉在她身上，又好像是看她眼中的自己，一个被命运戏耍的小丑。他的整个前半生，就像此刻一样，被人牢牢抓着，任他如何挣扎，还是牢牢被掌握在命运手中。
文见夏，变成了他的命运。
他要拼命逃脱才可以。
见他如此，文见夏心中亦是一片心疼，好像是诸若云那沉重的命运，也背负在了她身上。
她想，她要为眼前这个男人改命。
她希望诸若云，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在这个世上，有人的爱是无条件支持，有人的爱没办法无条件支持，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小有缺陷的、不算是好的人。
文见夏便是后者，她明辨是非，不会因为爱便踏入歧途。
她要带着她的爱人，一起奔赴光明灿烂的阳关大道。
文见夏松开了诸若云的手，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要是真那么不痛快，你可以打我。”
“但是，只给打手心。或者，你咬我的手腕也行，权当——”
诸若云双手搭上文见夏的脖子，要合拢起来，掐她的脖子，却忽然停在半空中。
莫名地，他一下子，就冷静了。
诸若云道：“你走吧。”
“好，我晚些再来看你，你自己消化消化。我很喜欢你，我不会骗你的。”
待文见夏一走，诸若云扣衣服的手便顿住了。
他才不会信她的鬼话，他本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而这一切，都被章来缚和文见喜毁了。
就是这样，没错！
如果不是他们，他的父亲不死，他母亲也还会活着。
他的眼底，有一片难以化解的怨气。只不过，那怨气稍纵即逝。
他心道：文见夏，你也要成为我复仇中的一员吗？既如此，我便不会手下留情。
复仇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谁敢靠近，谁就免不了受伤。
诸若云站在漩涡中心，要将所有被他划入复仇名单的人，吞噬殆尽。
山门口，仅诸若云一人看守。
一阵香风，有一白衣斗笠老翁，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踏雪而来。
“诸若云。”
那人忽然停在诸若云面前叫唤他的名字，声音爽朗，浑然不似年事已高。
诸若云瞥他一眼，道：“你找诸若云干什么？”
老翁的斗笠帽裙随着风摇曳，紧紧相拥，一点儿缝都舍不得露出来。因此，诸若云也就不得见这老翁真容。
“我这里有一幢顶顶好的交易送上门来，你要是不要？”
老翁知他身份，找上门来与他做交易，必是知道些什么。
于是，诸若云问：“什么交易？”
“我这里有两桩你感兴趣的东西，你想要一桩，就得替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东西，值得我感兴趣？”
诸若云面露不屑，心气高傲。那老翁也不恼，只在帽裙内捋了把胡子，缓缓出声。
“你母亲的下落，飞离十二术，你可感兴趣啊？”
诸若云忽然像是被人抓住了尾巴，声音拔高了两个度，眼中隐约发出绿光，妖相毕露。
他厉声道：“我的母亲？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母亲她没有死，只是她失去了记忆，故而没有来找你。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她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宣晴雨，是你母亲的名讳，你可记得？”
“记得。”
“那你可知道宣氏猫妖一脉，身负天命，世世代代守护离邪伞，宣晴雨便是第三十二代守伞人。新的守护者未到，她是不会死的，天命会护她性命无虞。”
“我母亲在离邪邢台？那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吗？据说早已消散于天地间。”
“非也，离邪邢台在——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得先帮我做一桩事情，我是来做交易的，你可别忘了。”
诸若云拔出手中剑，直指老翁心尖。老翁轻轻一笑，拿出两根手指捻了一下他的剑，那剑在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毛头小子，想杀我，你好歹也得先修炼了飞离十二术，才有那个资格呢。怎么样？要不要同我做这桩交易？”
诸若云收回手，道：“你无凭无证，我很难相信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母亲幼时送你的手镯，是一对的，一个在你那，一个在她那，她从不离身的，你还记得吗？”
“嗯。”
那老翁从衣袖中掏出来一个黑玉镯子，上面刻有狸猫图案，栩栩如生。他将那镯子递给诸若云，道：“你看看，是不是这只？”
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诸若云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正是母亲那只玉镯，不是假的。他这一只，由于思念母亲，不知道揉搓碾磨过多少次。而这老翁递过来这只，却油光锃亮，崭新无比。
这也意味着，老翁所说，十之**，都是真的。
诸若云看着那镯子发愣，道：“我要我母亲的下落。”
“好，那我要你想办法，让清秋门的掌门罚章来缚去箜篌山守护苦莲。届时事成，我自会出现，告诉你如何找到你的母亲，或者到时候我会设法让你同她见一面，如何？”
“好。”
诸若云根本不用思索便答应了，他本来就是要报复章来缚的，据说箜篌山苦寒凶险，这样也不算太便宜了他。
那老翁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又道：“如此爽快，我喜欢。你不要飞离十二术吗？两个一起要，立马就能知道我想同你做什么交易了。”
飞离十二术，是所有妖族梦寐以求的修炼之法。据说此术，可使得妖族日进千里，脱胎换骨，飞升成仙。
如果有母亲在的话，这些成仙悟道还求他有什么用呢？浪费时间罢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个东西。
他所求所念，只是他儿时那个怜他爱他的母亲。
“不需要，我知道我母亲的下落就够了。”
“那说不定你之后，还会需要飞离十二术呢，我既然拿了这两桩同你做交易，你何不干脆爽快些。”
诸若云扯唇，道：“我本也不是什么干净利落之人。”
“哈哈哈，好好好，不着急，手镯赠你留作念想。我再出现的时候，你会想要飞离十二术的。”
这话如此笃定，诸若云心中有疑，欲要追问，却无处寻了。
这老翁须臾间便消散于天地，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诸若云一场梦，可是手中的玉镯却在告诉他，那老翁真的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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