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静静立在那儿的画架,沾着颜料的画笔,仿佛从未被人所触动过,以及那支因挤了过多颜料而皱缩的颜料壳。空气中细细的尘埃落在它们身上还有夏侯萦的肩上与鼻尖上。
他来到画架前,伸出缩在衣袖中的手,指尖轻轻地将一张纸贴在画板上,也许是因为天气很冷,亦或是因为心很冷,他的手做完这些事之后,仅留了一点握住画笔,其余部分,能缩起来,就藏进了衣袖。好像夏侯萦也不曾担心衣袖会蹭脏画似的,反正他有足够的自信能架驭好。
那对晶莹深黑的眸子中映出了那张洁白无瑕的纸,殊不知,那脑海中是否也映出了所想描摹的画面?但,除了一双又大又灰的眼睛,看似银色的眼睛外,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发型、脸型都忘了,仿若不曾相见过,只是一个糊涂的概念似的,更别提体型了。
夏侯萦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他闭上眼,试图在记忆的迷雾中捕捉那个转瞬即逝的身影——那抹月光般苍白的肤色,那头桀骜不驯的黑发,还有那双清灰如古银币的眼睛。可越是用力回想,那些细节就越发模糊,如同母亲梳妆台上那些被药片模糊的晨间记忆。
笔尖终于落下,却在纸上洇开一片无意义的墨痕。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母亲崩溃时的举动——那些被她撕碎的剧本上,也总是先出现这样失控的笔触。
这个认知让他的手指痉挛起来,貂毛笔啪嗒一声掉在波斯地毯上,溅出几滴孔雀石绿的颜料,像是翡翠镯子碎裂的残渣。
窗外,橡树林中的古宅亮起一盏幽蓝的灯。那光芒穿透画室的纱帘,在调色盘上投下诡谲的影。
夏侯萦的瞳孔骤然收缩,恍惚间看见颜料罐里的群青正在沸腾,浮现出菲利微笑时若隐若现的犬齿。这幻象让他想起六岁那年,父亲书房里的雪茄烟雾也曾幻化成伦敦塔桥的形状。
.
万圣节。
到处都有孩子扮成的“鬼怪”在讨糖果。
夏侯萦淡淡地靠在门上,抱着一盒糖。他心里想着他分明是中国人,为什么还要过洋节呢?
可小男孩想着归想着,心里是很迫切地想出去,很想很想一起去玩,一起去欢快地大笑,一起去欢快地蹦跳。
很想很想。
然后,十二岁的小男孩靠在门上,瘦小的肩膀蜷缩看,只是抱着一盒糖。
他正处在一个喜爱玩乐的年纪。
却没有做任何的动作。
已经有三,四个孩子来讨过糖果了。他们也许会再来,也许不会再来。也许,会有别的孩子来吗?夏侯萦心中默想着,却是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一身灰衣的管家走过来,管家身上带着一股幽远的药香。管家是位和谒的老人,虽然皱纹布满了双颊,但每一丝皱纹中都洋溢着暖洋洋的温情。
“为什么不出去玩呢?”管家发问。
小男孩没有回答。
管家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想么?既然不想,那怎么还守在这儿呢?”
“不是不想。”小男孩回话了,声音轻轻柔柔地,似一张纸片,在空中飘了那么几圈便不见了。
“那怎么不去玩呢?”管家半蹲下身,使自己的视浅与眼前的十二岁小男孩齐平,“我来替你守着,若有人来了,我来替你招待他们,好吗?”
夏侯萦没有答话,只是侧过了头,一言不发,目光错开了管家。管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温声说道:“好吗?”
就这么僵迟了许久,十二岁的少年没转头也没回答。头发花白的管家也没有动作,依旧是搭着他的肩,又温声问了一遍:“好吗?”
沉默,很久的沉默。
一声清脆悦耳的敲门声响起。
夏侯萦猛得动了下,管家也顺势松了手。十二岁的小男孩转过身,一手抱着糖盒,一手开了门。
管家分明看到,这孩子的眼中洋溢着的,是满满的欣喜与期待。
分明是愿意的。
可就是不回答。
门外的男青年一袭白衣,好像想扮成幽灵,但他看上去更像一名身着丧服的送葬人,桀骜不驯地留着及尽肩长发。
"呃。"夏侯萦把糖罐递过去,借此机会细细端详了一翻门外的来者。他有一双清灰带银的眼睛,瞳仁中映着天际的云霞,显得有些孤寂。少年刚过二十岁的样子,肤色十分白,是典型的欧洲人,如冰晶玉脂般,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就连唇色也十分地淡,只是微微有一丝血色。他眨了眨眼睛,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糖,向夏侯萦说了声"Thank you"便走了。
真奇怪。夏侯萦想,那个少年的面容一晃即逝,仿佛是很久以前的老照片,上面的人都看不清了,模糊成了一片,交织出一片迷茫。但就在那么几秒钟,要记住一个人的面容是不是太难了?
正在夏侯萦思索时,又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也许是那个男孩,夏侯萦满怀希望地打开了门,但门外只是个穿的花花绿绿的小女孩,头上戴着一顶花花绿绿的巫师帽。小女孩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和她一般大小的男孩子,一时间乱了阵脚,本来以为是个成年人才是。
“Trick or treat?”她嗓音清秀,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不给糖,就捣蛋!”
夏侯萦伸手递过糖盒。
但门外只是个穿的花花绿绿的小女孩,头上戴着一顶花花绿绿的巫师帽。那小女孩小心地挎着她的篮子,扶了扶她头上那顶尖尖的,挂着彩带的巫师帽,朝夏侯萦做了个鬼脸,于是那张婴儿肥的小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夏侯萦小声笑了出来,他十分慷慨地将一整罐糖都放在了小女孩的篮子里,小女孩尖叫着"Thank you"跑开了,因为兴奋,她的脸涨得红红的。而夏侯萦一直目送那小身影渐渐远去,才关上大门。
自己小时候不也是如此快乐且无忧无虑吗?有父母陪着,所有的事情都无需烦恼。可自他六岁起,父亲从私人飞机的舷窗向他摆手时,一切都变了。
夏侯萦愤愤地想。他和母亲还不知道父亲根本不会回来了。
舷窗外,父亲的轮廓被云层吞噬,像一帧被强行剪去的胶片。六岁的夏侯萦站在停机坪上,手里攥着半块融化的小熊软糖——那是父亲登机前最后塞给他的东西。黏腻的糖浆渗进指缝,像某种无法洗净的罪证。
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架湾流G650的航线图上,伦敦希思罗机场的坐标旁标注着一串数字——母亲三届影后片酬的总和,被拆分进七个离岸账户,最终化作切尔西区的一栋白色联排别墅。而父亲西装内袋里那份伪造的结婚证,此刻正躺在瑞士银行的保险柜里,和母亲的抑郁症诊断书锁在同一个抽屉。
夏侯千姬的疯狂是从眼睛开始的。
起初只是眼白泛起蛛网般的血丝,像被雨水泡胀的绢花。她在深夜的化妆镜前,用La Prairie鱼子酱眼霜涂抹那些裂纹,可金箔碎屑落进血丝里,反而让双眼成了破碎的琉璃,宝石一般的泪水根本止不住。后来某天清晨,夏侯萦发现她站在露台上,把Christian Louboutin口红一支支抛向玫瑰丛——正红、绛紫、暗黑,膏体插入花泥的瞬间,整个庄园突然弥漫起铁锈味的香。
"你看,"她转头时耳坠划出银弧,那是父亲去年送的梵克雅宝"Frivole"系列,"这些花开得多像财务报表上的数字。"
玫瑰确实在疯长。那些被口红污染的植株,渐渐生出带刺的蓝黑色花瓣,像极了洗钱案卷宗里被标记的异常流水。当国内警方发来资产异动通知时,母亲正用镶钻指甲撕扯着花瓣,鲜红汁液顺着翡翠镯子往下淌,在雪白手腕上绘出英镑符号的烙印。
最平静的崩溃发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夏侯萦看见母亲把三十七支口红排成DNA螺旋状,用打火机从娇兰的鎏金外壳开始点燃。蜂蜡混合着珍珠粉燃烧的味道里,她轻声哼起父亲求婚时放的《玫瑰人生》,火焰在她瞳孔里跳着探戈舞步。
直到现在,夏侯萦仍会在万圣节闻到焦糖味的幻觉。当邻居小孩的南瓜灯亮起时,那些火光总会重叠成母亲焚烧婚戒的蓝焰——铂金熔化成液态的瞬间,戒圈内侧刻的日期像眼泪般蒸发在空气中。
而此刻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十二岁的夏侯萦抱紧糖罐。这次没有敲门声,只有一缕茉莉与玫瑰交织的冷香飘进来,像那个白衣少年留下的、关于救赎的隐喻。
管家从描金托盘里取出药片,瓷白的药丸躺在珐琅小碟中。老人枯瘦的手指捏起银匙,动作精准如药剂师称量鸦.片。
"少爷,该用药了。"
夏侯萦盯着匙尖那点冷光,忽然想起母亲腕间的针孔——那些排列的淤青。他机械地张嘴,舌根触到药片的苦涩,喉结滚动时带起一阵熟悉的麻木。管家适时递来蜂蜜水,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圆斑。
药效来得很快。窗外的橡树林开始扭曲,古宅尖顶融化在暮色里,如同被热铁灼烧的蜡像。那些关于白衣少年的记忆正被某种无形的橡皮擦去——灰眸化作雾气,长发散作烟尘,连那句"Thank you"都褪色成模糊的呓语。
管家扶他躺下时,丝绸床单散发着薰衣草香。老人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埋葬什么。夏侯萦的睫毛开始沉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床头柜上的糖罐——玻璃折射的虹彩里,再没有银灰色眼睛的倒影。
"今天......"男孩的声音已半浸在睡梦中,"有人来讨糖吗?"
管家将窗帘拉严,黑暗如潮水漫过四柱床。"有啊,"老人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少爷不是亲自出去发糖果的吗。"
窗外,一片枯叶粘在玻璃上,叶脉的纹路恰似那个白衣少年消失前最后的微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