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礼拜日。
夏侯萦正在自家书房补课,望着一片自己所难以理解的试题,也说不出什么感想。语文家教杜老师又穿了她常穿的那条及踝天空篮的裙子,长发翩翩地来了:"小王子怎么闪闷不乐的?"语调中说不尽的关彻与疼爱,道不出的缕缕感情,这也许是作为语文老师所必备的朗诵水平,但可能会是对夏侯萦的最真切的感情。
杜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很年轻,且十分与孩子合得来。总喜欢称乎夏侯索为"小王子"。这总让他困惑,不明白自己与某位法国作家笔下的《小王子》中的主人公有什么相同点。是个地球人,没有一朵会撒娇的玫瑰花,没有一只主动驯养的狐狸,也没有奇特的星际旅行。那么,唯一相同的也只有惆怅的眼神了吧?
夏侯萦讷讷地回过神来,只见杜老师手中拿的是最近一次的语文月考卷。别看杜老师女文弱弱的,但无声的叹息比怒骂更折磨人。
"唉,好自为知吧......"杜老师叹了口气,眼角瞟了一眼窗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像是生命的象征一样经久不停而又回肠荡气。杜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泛起一片惋惜,那张映着白炽灯的稚嫩的小脸,鼻尖闪烁着光斑泛着一片萤白,面色呈现着多日不见阳光的素白。是个让人怜惜的秀气男孩。
如果夏侯索的父母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地陪伴着,他的成绩也许会上升许多吧?
杜老师望着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男孩,忽然觉得窗外的阳光都变得奢侈起来。她想起自己租住的那间朝北的阁楼,每个清晨都要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在斑驳的镜子前反复确认衬衫领口是否熨得足够平整。
而此刻,夏侯萦袖口那枚小小的铂金袖扣,正折射着足以支付她半年房租的碎光。
"小王子......"她下意识又唤出这个称呼,声音却像被什么哽住了。钢笔在她指间转了个圈,墨水在试卷上洇开一朵蓝黑色的花——多像昨夜她经过奢侈品橱窗时,看见的那瓶潘海利根午夜蓝香水的颜色。
她忽然注意到夏侯萦的睫毛在颤动。那么长的睫毛,像是用母亲梳妆台上那把镀金睫毛夹精心修饰过的,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却比任何试题都难以解读。
这让她想起自己大四时辅导过的另一个富家孩子,那孩子总爱把"我爸爸说"挂在嘴边,而眼前的少年,连呼吸都轻得像在躲避某个禁忌的词。
阳光透过纱帘,在夏侯萦的作业本上织出细密的金网。杜老师看着那些被照亮的字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写的每个字都在无意识模仿母亲签名时的连笔——那种曾在电影海报上见过无数次的艺术体,如今蜷缩在方格纸里,像被囚禁的蝴蝶。
"要喝蜂蜜水吗?"她起身时碰倒了笔袋,Lamy钢笔滚落到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让她想起上周在二手店看见的那支同款,标价是她三天兼职工资。
而此刻,夏侯萦只是摇了摇头,动作优雅得让人心碎——那种被无数礼仪课雕刻过的克制,正在一寸寸吞噬他十二岁该有的莽撞。
窗外传来园丁修剪玫瑰的声响。杜老师望着少年被阳光穿透的耳廓,那里白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把这个孩子放进自己老家的油菜花田,让他像野孩子般奔跑,那双Church's手工皮鞋会不会因此沾上泥土的芬芳?
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合上了教案。皮革封面触感的差异让她指尖发颤——这是夏侯千姬女士为了给儿子辅导功课,专门定制的烫金版本,而学校配发的那些,永远带着印刷厂油墨的酸涩。在这个瞬间,她同时闻到了夏侯萦衣领间Creed银色山泉的冷香,和自己外套上残留的公交车的汽油味。
"我们下次......"话说到一半突然失语。因为她看见夏侯萦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试卷边缘,那姿势与他母亲在电影里抚摸婚戒的特写如出一辙。阳光突然变得太亮,照得她眼睛发疼。
他转头惆怅地望向窗外,云霞在天边变幻。
杜老师也不说话,只是继续沉默,拍了拍自己面前这个失落的孩子,笑笑,"小王子"不应该是充满童心的乐观主义者吗?
但也许杜老师心中走这样想的,夏侯萦从来不认为是这样的,在他的观点里,"小王子"或许有一点悲观。毕竟不同的人读同一本书应该会有不同的感悟吧?夏侯索依旧忧郁地望向窗外。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知怎么了,就十分突然地没有任何预照地想到了这句诗。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爱侯萦似乎十分坚难地熬了好几年,呃......度日如年。也不知度了几个春秋,日复一日,亦是如此。
不快乐,只是因为知道有一天死,不愿放弃生的权力罢了。
他疲容地将头埋在臂弯趴在桌子上,早已放弃了成绩可能回升的希望,现在总是吊车尾,能将均分拉低,在及格线上徘徊,他又抬起头,颇有气质的刘海己凌乱不堪。
夏侯萦抬起脸时,晨光透过纱帘,在他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对墨玉般的眸子——遗传自母亲的杏眼,却因长年郁结而显得格外幽深——此刻正蒙着一层水雾,像是雨季未散的晨霭。他的鼻梁高挺而秀气,鼻尖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却因紧抿的薄唇而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冷峻。
此刻几缕黑发垂落,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深蓝色的光泽。
他身上那件藏青色校服看似普通,实则出自伦敦萨维尔街的老裁缝之手,袖口内衬绣着名字的缩写。领口别着一枚铂金袖扣,是亚特兰蒂斯系列。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的波西米亚钢笔,笔帽上的蓝宝石与他腕间的月相表盘遥相呼应。那表带显然过长,在他纤细的手腕上绕了两圈。
最讽刺的是他脚上那双Church's手工皮鞋,锃亮的牛津鞋面上沾着几滴颜料——那是昨天试图画下菲利面容时溅落的群青。此刻这抹蓝色正与他腰间的鳄鱼皮腰带形成古怪的呼应,就像他的人生:表面光鲜,内里尽是错位的拼图。
当他不经意抬手整理衣领时,杜老师看见他颈间滑出的银链——那是他母亲获得金像奖时戴过的古董吊坠,如今挂着的却是装着半片被掰开的阿司匹林的药片盒子。
反正没人会看到,反正也不在意了,对吗?
自己都不在乎的事,还指望别人关心吗?
他又想起英语家教心不在焉的样子,算了,自打学英语以来,他还没及格过呢!无论多么简单的卷子。
英语课本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那些扭曲的字母像是父亲留在银行流水单上的签名。夏侯萦盯着"London"这个单词,舌尖抵住上颚,却怎么也无法发出正确的音节——就像六岁那年,他在机场拼命呼唤"Dad",而回应他的只有引擎轰鸣的回音。
每一个英语单词都像一根刺,扎在他记忆最脆弱的部位。"Bank"让他想起母亲撕碎的支票存根,"passport"让他看见父亲西装内袋里那本深蓝色证件。当读到"family"时,书页上突然浮现母亲用口红在镜面上写下的"LIAR",鲜红的字迹在黄昏中像未愈合的伤口。
夏侯萦的钢笔突然在纸上洇开一大片墨迹,黑色的液体蔓延如母亲那夜打翻的药汁——那天她砸碎了所有印有英文标签的药瓶,碎玻璃中混着的白色药片,像极了父亲逃亡那日机场跑道上的降落灯。
英语家教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个时态表示过去发生的......"但夏侯萦只听见记忆里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他连goodbye都不配说!" 现在课本上所有的"过去式"都变成了母亲腕间那些伤疤的形状,而"将来时"则像父亲未兑现的承诺,永远悬浮在虚拟语气的迷雾里。
书桌抽屉里藏着一张老照片,边缘已经发皱。六岁的他穿着小西装站在圣诞树前,身后是父母模糊的轮廓。照片背面用花体英文写着"Merry Christmas",如今这行字像诅咒般灼烧他的指尖。所有英语单词都变成了父亲西装上的纽扣,轻轻一碰就会崩落,露出后面精心编织的谎言。
当老师要求造句时,夏侯萦的笔记本上只反复出现同一个句子:"The roses are bleeding." 就像母亲那些被口红污染的蓝黑色玫瑰,就像她崩溃时指甲抓出的血痕,就像跨境转账单上那些被标记的红色数字。
英语不再是语言,而成了父亲留在他们生命里的作案工具,每个音节都在重复着那个雨夜的引擎声。
暮色渐浓,英语书上的字母开始游动,组合成瑞士银行的账户代码,又幻化成母亲病历上"PTSD"的诊断缩写。夏侯萦突然狠狠合上课本,封面上烫金的"Oxford"字样硌得掌心发疼——这个单词的代价,是母亲梳妆台上三十七支口金的灰烬,是庄园里永远缺席的男主人,是他永远发不准的"father"这个音节。
家教离开后,厚重的橡木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夏侯萦独坐在书桌前,室内陷入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那是连落地钟的钟摆都停止摆动的死寂。
暮色透过威尼斯刺绣纱帘,在波斯地毯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书柜玻璃反射的微光中,那些烫金书脊的标题渐渐模糊。
他伸手触碰桌面的钢笔,笔身在阴影中泛着冷光。
窗外,园丁早已离去。被修剪过的玫瑰丛在晚风中簌簌作响,那声音让他想起母亲撕碎剧本时纸页的呜咽。
当最后一线天光消失时,整间书房开始散发淡淡的苦橙花香——那是母亲最爱的Jo Malone香水,如今混着抗抑郁药的酸涩,从每个抽屉缝隙里渗出。夏侯萦解开领口的铂金袖扣,金属磕碰大理石材质的桌面,发出类似父亲打火机开合的声响。
在这片奢侈品的坟场里,唯有他颈间那个装着半片阿司匹林的药盒还带着体温。此刻它贴着锁骨微微发烫,像是提醒着: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还有一个未被药物麻痹的痛觉神经在跳动。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窗口闪过,鬼吗?夏侯惹打了个寒战,下午的天还是亮的,因为足冬天,到了傍晚天便一下子黑了,像是泼了墨一样,又像是黏黏稠稠的焦糖一般。
忽然,一只搭上了夏侯萦的肩膀,那只手白白的皮肤,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手又细又长,轮廓很是好看。那手上没有任何饰物,没戒指,手环,手表也没有,手腕纤细地从白衣服的袖口伸出,白衣服在那手的肤色的衬托下似乎不怎么显得干净了,反而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迟迟不敢回头看,生怕身后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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