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那种关外腊月才有的、带着白毛风的干冷,能冻裂石头。可这南京地牢里的冷不一样,是湿的,带着一股子烂泥塘底翻上来的霉味和血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往心口窝里沁。我缩在墙角,抱着膝盖,那件从奉天穿出来的、絮了厚棉花的袄子,早被鞭子抽开了花,露出里头发黑的棉絮,像冻僵的乌鸦扯烂了肚肠。
隔壁牢房那小姑娘又在哼唧了,调子细得像要断气的猫崽儿:“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 我听着,心里头那点早就冻硬了的恨,又给这调子勾得活泛起来,像烧红的烙铁在冰坨子上滋滋地烫。城门?我们奉天的城门楼子,早让东洋人的铁鸟(飞机)炸塌了半边!那青砖缝里,还糊着我爹的血!
我爹,柳铁匠,奉天城里打铁头一份的好把式。东洋兵刚进城那会儿,硬说他给义勇军修过枪。爹梗着脖子骂:“修你祖宗!老子打的锄头镰刀!” 话没落地,枪托就砸脸上了。我躲在水缸后头,眼睁睁看着爹一口牙混着血沫子喷出来,像打翻了红染料罐子。他最后被拖走时,一只脚上的靰鞡鞋(东北厚棉鞋)都掉了,露出冻得青紫的脚后跟。娘扑上去哭嚎,被一刺刀捅穿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热腾腾的白气儿混着血腥味,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那天,灶台上还煨着一锅飞龙(东北珍禽)炖榛蘑,香气刚冒头,就被满屋子的血腥气盖得死死的。
地牢的石墙湿漉漉的,我伸出冻裂了口子、结着血痂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上面划拉着。指尖传来石头的粗粝和冰冷,可脑子里全是热乎的。是娘烙的椒盐锅盔,两面焦黄,咬一口脆得掉渣,里头软和,咸香咸香的,能香掉人舌头。是爹打猎回来,丢在雪地上的傻狍子,肥嘟嘟的,炖一大锅酸菜粉条,油花子金黄金黄,酸菜吸饱了肉味,能就着吃三碗高粱米饭!还有开春儿,后园子那棵老梨树开花,雪白雪白一片,风一吹,花瓣儿簌簌往下掉,像下雪。树下埋着去秋收的冻梨,黑不溜秋硬邦邦的,搁凉水里缓着,等它外面结一层亮晶晶的冰壳,咬个小口,嘬一口里头那冰凉沁甜、带着点微醺酒味的梨汁儿……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高粱肥——大豆香——!” 旁边牢房,张大哥那破锣嗓子猛地吼了一嗓子,带着铁锈味儿,像受伤的狼在嚎。他爹是种地的把式,家里百十垧好地,全让开拓团(日本移民组织)占了。他娘护着地契,被活活烧死在自家炕上。张大哥揣着把镰刀想拼命,被他爹死死按在地窖里。他爹出去,再没回来。张大哥逃出来时,怀里就揣了一把炒熟的黄豆,路上嚼得腮帮子都酸了,那是他娘最后给他炒的。
他这一嗓子,像火星子溅进了滚油锅!地牢里这群关东来的“小亡国奴”,血一下子都冲到了脑瓜顶!
“遍地黄金少灾殃——!” 李二丫紧跟着吼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家开豆腐坊的,她娘做的水豆腐,又白又嫩,浇上韭菜花酱,能香半条街。东洋兵来“维持秩序”,嫌她爹磨豆腐吵,一枪托砸烂了石磨,溅起的碎石片子把她爹一只眼珠子都崩瞎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吼声连成了片!不再是歌,是控诉!是往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投下的最后一道血光!管他妈的鬼子兵!管他妈的枪托刺刀!这口憋了太久的血,这腔烧烂了心肝的恨,今天非得吼出来!吼给这黑牢听!吼给那帮畜生听!吼给关外那埋着爹娘骨头的黑土地听!
“八嘎!死啦死啦地!” 鬼子的叫骂和枪托砸肉的闷响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混乱中,我被人狠狠推搡着,腰眼撞在冰冷的石墙上,疼得我眼前一黑。怀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掉了出来,骨碌碌滚过湿漉漉的地面。是我的半块梨膏糖。关里才有的稀罕物儿,是逃难路上,一个心善的老太太给的。我一直没舍得吃,揣在贴身的衣兜里,像揣着一点没被这世道玷污的甜头。糖块沾了污泥,也沾上了刚才混乱中不知谁蹭上的、温热粘稠的血点子。
我眼睁睁看着那半块糖滚到隔壁牢房的栅栏底下,停住了。那个一直哼《城门谣》的小姑娘,透过栅栏缝隙,乌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沾血的糖块,小嘴微微张着,像渴极了的小鸟。
没等我爬过去捡,沉重的皮靴声就踏了过来。我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挨着枪托和刺刀的戳弄,跌跌撞撞地被推出地牢。外面是秦淮河边一处废弃的码头空地。天阴沉得厉害,像块脏兮兮的破抹布,湿冷的风带着河水的腥气直往脖领子里灌。空地上已经站了些人,缩着脖子,面无人色。
鬼子兵把我们推到最前面。一排乌黑的枪口抬了起来,冰冷地指着我们。
风更大了,吹得人站不稳。我站在最前排,能清晰地看到对面端枪鬼子兵脸上那麻木又残忍的纹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身后,那个小姑娘细弱游丝的声音又飘了起来,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梦呓的飘忽:
“……骑大马……带把刀……”
这调子像一把冰锥,猛地凿开了我的天灵盖!眼前瞬间不是这浑浊的秦淮河,而是奉天城外白茫茫的雪地!爹穿着靰鞡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呵着白气,哼着不成调的关东小曲儿,肩上扛着刚打到的傻狍子……娘站在家门口的老梨树下张望,灶房的烟囱冒着暖烘烘的白烟……
“走进城门抄一抄……”小姑娘的声音还在飘。
“抄你妈!” 我身边那个被砸得满脸是血的瘦高个男生——赵海山,奉天讲武堂的学生,他全家十二口,连吃奶的娃娃都没逃过东洋人的屠刀——猛地爆出一声嘶吼!不是唱歌,是诅咒!是喷着血沫的唾骂!“小鬼子!我□□八辈祖宗!有种冲爷爷来!老子在底下等着你们!等你们这群畜生断子绝孙!等你们挫骨扬灰!”
“预备——!” 鬼子军官尖利的命令声像淬了毒的针!
枪栓哗啦啦响成一片!那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闭上眼。最后看到的,是那半块沾血的梨膏糖,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湿冷的泥地里。甜?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好像……从来就没真正尝过娘做的冻梨那透心凉的甜。逃难路上,揣着这关里的糖,也只是个念想,总想着等安稳了,等回家了,再慢慢品……
“放!”
枪声!不是一声,是排枪!像过年放的麻雷子(大爆竹),在耳边猛地炸开!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我的左边额角!像被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又像被千斤重的铁锤砸中!眼前瞬间炸开一片血红!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奇异的、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身体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多疼,只有一种温热的液体,像开了闸的洪水,从额角那个破开的口子里汩汩地往外涌,迅速地糊住了我的左眼,又热又粘,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钻进了无数只愤怒的马蜂。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只有自己粗重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空腔子里疯狂擂动的“咚咚”声,格外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额角那个巨大的创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刀子割肉似的剧痛。
意识像沉入冰冷的泥潭,粘稠而沉重。可偏偏那股恨,那股从奉天城破那天就烧起来的、刻进骨头缝里的恨,却像浇了油的野火,在濒死的剧痛和黑暗里,烧得越发炽烈!爹喷着血沫的脸,娘捂着肚子倒下的身影,张大哥他娘烧焦的屋子,李二丫他爹那只血肉模糊的空眼窝……还有赵海山那声嘶力竭的诅咒!一幕幕,带着血,带着火,在眼前疯狂地闪回、燃烧!
我不能死!不能就这么便宜地闭眼!我要睁着眼!睁着眼看着!哪怕只看一眼这群畜生最后的下场!哪怕只看一眼!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拼命地想睁开右眼。眼皮像被冻土粘住,沉重得如同千斤闸。每一次尝试,都牵扯着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眩晕和更汹涌的血流。浓稠温热的血糊住了睫毛,视野里一片粘腻的暗红。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像针一样刺破了血幕!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点右眼的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天是灰的,像一块脏得洗不出来的破布。歪斜的枯树张牙舞爪。浑浊的秦淮河水在不远处无声地流淌,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和岸边那些挂着刺眼红纸条幅(日华亲善)的破败楼影。河面上飘着些烂木板和垃圾。
更近处,是湿冷的泥地。黑乎乎的泥土,沾着暗红色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像泼洒的劣质颜料。一只穿着破草鞋的脚,就横在我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脚踝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沾满了污泥和血。
我的目光艰难地转动,一点点搜寻。
找到了!
那半块梨膏糖!它还在那里!就在离我右手不远的地方。沾满了黑泥,也沾着不知是谁的、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点。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泞里,像被遗弃的、微不足道的垃圾。
看着它,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凉,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猛地攥紧了心脏!比额角的枪伤更痛!小芸……那个哼童谣的小姑娘,她到死也没尝过甜味……醉仙楼那个歌女,她挨了那么多打,就为了护住我们,最后也含着这么块糖走的……还有我,柳枝儿,从奉天到南京,揣着这点甜头当念想,想着回家,想着爹娘,想着老梨树下的冻梨……
家?哪还有家?爹娘躺在奉天城外哪道臭水沟里?老梨树早让东洋人砍了当柴烧了吧?
甜?这狗日的世道,哪还有甜?只有血!只有恨!无穷无尽的血!刻骨铭心的恨!
眼泪混着额角不断涌出的热血,滚烫地流下来,划过冰冷的脸颊,流进脖子里。咸的,腥的,苦的。
身体越来越冷,像被扔进了冰窟窿。流出去的血带走了最后一点热气。意识又开始模糊,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被那无边的黑暗吞噬。
就在彻底沉入黑暗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蠕动着,向那半块沾血的梨膏糖伸出了手。冻僵的手指像枯树枝,僵硬得不听使唤,指甲缝里全是污泥和血痂。
指尖,终于,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那块冰冷、粘腻的糖块边缘。
触到的瞬间,指尖传来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黏软——那是糖块边缘被湿气和血浸得微微融化的痕迹。
就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眼前猛地闪过娘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锅里炖着狍子肉的香气似乎又飘了过来;爹扛着狍子走进院子,老梨树的花瓣落在他肩头……还有那黑乎乎的冻梨,咬开冰壳,嘬一口,冰凉沁甜……
这点虚幻的暖意和甜味,像风中残烛,只闪烁了一瞬,就被更汹涌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彻底淹没了。
指尖最后一点力气也消失了,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离那半块糖,只有一线之隔。
秦淮河的水,还在无声地流着。
流向远方。
流不回松花江。
妈……咱家的梨树……该开花了吧?
那冻梨……缓好了没……
真甜啊……
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只有额角那个汩汩冒血的枪眼,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血海深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