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炸响的刹那,世界并未陷入黑暗。
反而是一片刺目的白。
不是光,是巨大的冲击。像被一柄无形的攻城槌狠狠撞在胸口,五脏六腑瞬间移位,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无法抑制的腥甜!身体被那股狂暴的力量猛地向后掀飞,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
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
风声、水声、那混杂着童谣与《长城谣》的悲鸣、鬼子军官最后尖利的“放”字……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高频的、撕裂耳膜的尖啸在颅内疯狂回荡。
视野在翻滚、颠倒。浑浊的秦淮河、灰暗的天空、歪斜的枯树、排成横列端着冒烟步枪的鬼子兵、以及他们身后那群被死亡阴影瞬间攫住、脸上凝固着最后惊恐或愤怒的人们……所有的景象都像被打碎的琉璃,旋转着、飞溅着,最终定格为一幅模糊而混乱的定格画面。
身体重重地砸在湿泞冰冷的土地上。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沉重的、不断下沉的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泥土和腐烂水草的气息混合着浓烈刺鼻的火药味、新鲜的血腥味,一股脑地灌进鼻腔。
右胸口的位置,传来一种奇怪的、灼烫的麻木感,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迅速洇透了残破的和服,粘稠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喉咙里更多的腥甜,呛得我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带来撕裂般的钝痛,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舌尖上,那块梨膏糖最后一点粘稠的汁液,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那奇异的“回甘”——那种如同黑土地焚烧后的焦香,如同热血渗进冻土的腥咸,如同绝望深渊里迸发出的最后呐喊——此刻被这真实的、滚烫的鲜血彻底点燃、催化,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锐利!它不再是味觉的感受,而是一种直抵灵魂的震颤,一种燃烧到生命尽头的澄澈!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冰冷中沉浮,像狂涛中的小船,随时会被彻底吞没。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更多的人影在晃动,听到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枪声!是鬼子在对后面的人群疯狂扫射!惨叫、哭嚎、身体倒地的闷响、刺刀捅进□□的“噗嗤”声……汇成一片地狱的交响!
但我听不真切了。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所有的感官都在急速地褪去,只剩下胸口那不断流失的热度和意识深处那片越来越浓的、粘稠的黑暗。
就在这时,腕子上传来一阵冰冷的拉扯感。
是那枚子弹壳!
在身体被子弹击中的瞬间,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那根早已磨损得脆弱不堪、缠绕在腕上的红绳,终于彻底崩断了!
小小的、黄澄澄的子弹壳,脱离了束缚,从我的腕部滑落,在模糊的视野里划过一道短暂而微弱的弧光,然后,“叮”的一声轻响,落在了我脸颊旁湿冷的泥地上。
那声音如此细微,在这片枪声、惨叫、濒死呻吟交织的修罗场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我即将沉沦的意识!
水生!林水生!
那个躺在醉仙楼后院冰冷青石板上,耳尖通红,笨拙地递出这枚弹壳的川娃子!他最后那封信上,被污渍掩盖的“等信”后面,究竟还藏着什么话?是“等我回来”?还是“莫要再等”?
他烧得迷迷糊糊时,含混不清哼唱的《城门谣》:“……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抄一抄……” 那浓重的川音里,除了对母亲的思念,是否也藏着对脚下这片即将沦丧的河山,最深沉的眷恋与不甘?
还有陈三娘!那身艳烈如血的绛红旗袍,那支滑落的点翠凤凰步摇,那血泊中滚出的梨膏糖……她最后用身体堵住地窖口时,骂的那句“作死的小炮子仔”,究竟是骂谁?是骂捅她的鬼子?还是骂我们这些被她护在身后的、命如草芥的“小炮子仔”?
小芸仰起的小脸上,那道温热的血痕……那滴从三娘伤口淌下的血……她到死,也没尝过糖是什么滋味……
玉琴先生冰冷的戒尺下那句“想不被人糟蹋,就得有别人拿不走的本事”……梅姐砸过来的铜盆和那洇在榻榻米上的泪痕……那群东北学生嘶吼着“万里长城万里长”时眼里的血光……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女学生,额角涌着血,滚落在地的半块染血的梨膏糖……
所有的面孔,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苦痛与挣扎,所有的屈辱与不甘……都在这一刻,被脸颊旁这枚冰冷的子弹壳,被舌尖那混合着鲜血与梨膏糖汁液的奇异“回甘”,彻底点燃!它们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熔铸、贯通,汇成一道滚烫的、照亮无边黑暗的洪流!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竟从这具迅速冰冷、濒临破碎的躯体深处挣扎着涌起!不是为了求生,那已无可能。是为了……再看一眼。
我用尽残存的、最后的力气,拼命地、极其艰难地转动沉重的脖颈,试图将脸颊从那冰冷的泥地上抬起一点点,就一点点!视线模糊得像蒙着血雾,但我固执地、贪婪地望向子弹壳滚落的方向。
那小小的、黄澄澄的弹壳,静静地躺在湿冷的黑泥里。它沾上了泥污,沾上了从我嘴角淌出的、温热的血,但底火处被摩挲得溜光圆润的地方,却反射着这片杀戮场上空灰蒙蒙的天光,像一颗沉入淤泥却不肯熄灭的星子。
顺着那微弱光芒指引的方向,我的目光艰难地越过弹壳,投向更远处——浑浊的秦淮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那些曾经灯火辉煌、如今却死气沉沉、挂着“日华亲善”刺眼标语的楼阁残影。河水沉默地裹挟着破碎的木板、漂浮的垃圾……以及一些更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东西,向东流去。
更远处,是南京城灰蒙蒙的轮廓。古老的城墙在阴霾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像一道巨大的、伤痕累累的脊梁。城墙上,曾飘扬的旗帜早已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垛口,如同被拔光了牙齿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
水生……你的“城门”,终究没能守住。
三娘……你的“醉仙楼”,也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
小芸……你想要的糖,终究是苦的。
东北的学生们……你们的“长城外面”,何时才能重归故乡?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悲怆,都哽在喉咙里,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带出更多的血沫。没有答案。只有这片沉默的、流淌着血与泪的河山,在眼前无尽地铺展。
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抽离。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胸口的剧痛和喉咙的腥甜感也在远去。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温暖的诱惑,温柔地包裹上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温暖的黑暗前,舌尖最后一丝混合着血与糖的滋味,猛地清晰到了极致!那焚烧般的“回甘”,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化开,变成一种……一种从未尝过的、纯粹的清甜!像冰河解冻后第一缕春风,像黑土地雪化后新芽破土的生机,像无数牺牲者灵魂深处不肯熄灭的、对光明的执念!
这纯粹的甜,短暂,却无比真实。
耳边,似乎响起了遥远的、混杂的歌声。有水生病中含糊的川渝童谣,有东北学生悲怆的《长城谣》,有小女孩细弱的《城门谣》……它们交织着,盘旋着,最终汇成一股无形的、浩荡的洪流,冲破了这刑场的血腥与死寂,冲向了灰蒙蒙的天际……
我努力牵动嘴角,想尝一尝这最后的、纯粹的甜。一丝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凝固在染血的唇边。
腕子空了。
但心口,那颗沉入淤泥的“星子”,仿佛亮了一下。
秦淮河的水,依旧沉默地流着。
流向东方,流向那片……终将破晓的天光。
枪声零落地停歇了。死寂重新笼罩了河滩。只有风,呜咽着穿过枯树的枝桠,卷起几片染血的碎纸,打着旋,飘向浑浊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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