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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幺娃点天灯(林水生自述)

冷。是川西坝子腊月里那种钻进骨头缝的湿冷,裹着沱江的水汽,能冻僵人的天灵盖。我缩在四行仓库冰冷的水泥墙角,牙齿磕得咯咯响。肩头的伤早就麻木了,只感觉那一片衣裳硬邦邦地贴在肉上,又冷又沉,像块冻透了的铁板。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肠子绞着疼,比挨枪子儿还难受。

怀里揣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锅盔,是昨天夜里,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塞给我的。他说:“幺娃子,嚼两口,垫巴垫巴,莫睡着了。” 锅盔是死面疙瘩,咬一口得用后槽牙拼命撕扯,干得拉嗓子,混着嘴里没吐干净的泥沙和血沫子,一股子铁锈腥味。我囫囵嚼着,不敢细品。品啥?品这口粮是拿多少弟兄的命换来的?品这仓库外头,东洋人的铁鸟(飞机)还在头顶上嗡嗡地转,像催命的无常?

“水生!盯紧点!狗日的又摸上来了!” 班长嘶哑的吼声从旁边的射击孔传来,带着破风箱般的喘息。

我赶紧把最后一点锅盔渣子囫囵咽下去,梗得喉咙生疼。抄起那杆比我矮不了多少的“老套筒”,冰凉的枪身激得我一哆嗦。眯起一只眼,凑近冰冷的射击孔。外面苏州河对岸,租界的霓虹灯花花绿绿,晃得人眼晕。河这边,断壁残垣里,影影绰绰,鬼子兵的钢盔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鬼火。

“砰!”

“哒哒哒——!”

枪声猛地炸响!子弹嗖嗖地贴着射击孔飞过,打在厚厚的水泥墙上,噗噗作响,溅起呛人的灰土。我扣着扳机的手指头都冻僵了,枪托狠狠撞在肩窝的伤处,疼得我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子弹不知道飞哪去了。

“龟儿子!打准点!” 班长的骂声混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里。

我胡乱拉了下枪栓,滚烫的弹壳跳出来,掉在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我下意识地弯腰,摸索着捡起那枚还带着余温的黄铜弹壳。手指冻得发木,却习惯性地用指腹去摩挲弹壳底部那光滑圆润的底火位置。这动作,像刻在骨头里了。

摩挲着,冰凉的铜壳似乎带上了一点体温。眼前仓库里弥漫的硝烟、呛人的血腥气、震得人肝胆俱裂的爆炸声……都模糊了。耳朵里,恍惚响起了沱江哗啦啦的水声,还有阿娘(母亲)坐在老屋门槛上纺线的嗡嗡声。她纺一会儿,就抬头望望院坝口那条泥巴路,嘴里总爱哼那首调子: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

“笆篓里头装滴啥?装滴麻糖和烧酒……”

“麻糖甜,烧酒香,幺娃吃了不想娘……”

阿娘的调子又轻又软,像沱江上飘着的薄雾。她哼这歌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带着点揶揄,看着我。我是老幺,上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阿爹(父亲)常说:“水生是幺儿,点的是天灯!”(川俗,指最受宠的老幺)家里的活计,砍柴、挑水、下田,都有哥哥们顶着。我就爱跟在阿娘屁股后头转,闻她灶房里飘出的豆瓣酱香、腊肉香,等着她偷偷塞给我一块用桐子叶包着的、喷香的叶儿粑,或者一把刚炒出来、还烫手的盐炒胡豆。

指腹下的弹壳冰凉。阿娘的调子断了。三个哥哥的影子,一个接一个,硬邦邦地撞进脑子里。

大哥林大山,最早走的。说是去上海滩闯码头,给家里挣钱。后来才晓得,是投了川军,跟着刘长官出川打鬼子。信捎回来就一封,歪歪扭扭几个字:“爹娘保重,儿打东洋去了。” 再后来,就是一纸阵亡通知,薄得像张黄表纸,说是在淞沪,守宝山,全连打光了。阿爹攥着那张纸,在堂屋门口蹲了一宿,烟锅子里的叶子烟明明灭灭,把眼睛都熏红了。天亮时,他只说了一句:“大山……没给林家丢脸。”

二哥林二河,性子最烈。大哥的阵亡通知刚到家没几天,他闷声不响卷了铺盖,揣上家里最后几个铜板,也走了。他说:“大哥的仇,我去报!” 后来有同乡指回口信,说二河在山西,跟八路打游击,是条好汉。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有人说他炸了鬼子的炮楼,自己也没出来。阿娘听到消息那天,灶上正炖着给阿爹下酒的酸菜鱼,锅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没哭,就呆呆地坐在灶膛前,火光照着她一夜就白了大半的头发。

三哥林三江,是家里念书最多的。在省城念师范。鬼子飞机炸省城那天,学校塌了半边。三哥本来跑出来了,又折回去背一个摔断腿的女先生……一颗炸弹下来,啥都没剩下。阿爹去省城收尸,只捧回来一捧分不清是谁的焦土,埋在了屋后坡上的竹林里,挨着阿爷阿婆。下葬那天,阿爹一滴眼泪没掉,就抡起锄头,在坟边上又挖了个坑,埋下三哥生前最爱穿的、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他说:“三江的魂,认得回家的路。”

指腹下的弹壳,被摩挲得越来越烫,几乎要灼伤皮肤。眼前仓库里的枪炮声、惨叫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心口那块地方,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疼,喘不上气。

姐姐呢?我唯一的姐,林秀儿。嫁到邻镇,姐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篾匠,手巧得很,能用竹篾编出活灵活现的蛐蛐笼子、小灯笼。我小时候最爱去姐姐家,姐夫会给我编小玩意儿,姐姐总会偷偷塞给我一块她自己舍不得吃的米花糖,又甜又脆。去年开春,鬼子飞机丢□□,把整个镇子烧成了白地。等我们赶过去,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瓦砾堆,冒着呛人的青烟。阿娘在灰堆里疯了似的扒拉,指甲都翻掉了,最后只找到姐姐头上那根姐夫送的、磨得发亮的银簪子,还有半块烧得焦黑的米花糖……姐夫编的那些精巧的竹器,连同他们刚满周岁的娃儿,都化成了灰。

“水生!你龟儿子发啥子瘟!手榴弹!” 班长嘶哑的咆哮像炸雷在耳边响起,猛地把我从血淋淋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仓库里暂时安静了片刻,只有伤兵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浑身脱力。手指无意识地又摸到了怀里那枚子弹壳,紧紧地攥在手心。黄铜的冰冷坚硬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

混乱中,怀里那半块没吃完的硬锅盔掉了出来,滚在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水泥地上。我呆呆地看着它。阿娘做的叶儿粑,软糯喷香,里面的芽菜肉臊子能香掉舌头……姐夫编的蛐蛐笼,放在床头,晚上能听着蛐蛐叫入睡……姐姐偷偷塞给我的米花糖,又甜又脆,化在嘴里像咬了一口云……

都没了。都没了。大哥、二哥、三哥、姐姐、姐夫……还有那个刚会咧嘴笑的奶娃儿……都没了。林家,就剩我一个幺娃子了。阿爹阿娘守着沱江边那三间破瓦房,守着屋后坡上那几座埋着焦土和衣裳的坟包包。

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子弹壳光滑的底火。这动作,仿佛能摩平心口那一道道被撕开的、血淋淋的口子。摩着摩着,那铜壳似乎真的带上了一点暖意。

我低头,看着掌心里这枚小小的、带着体温的弹壳。底火处被摩挲得异常光亮,像颗小小的星辰。鬼使神差地,我用冻得裂口的手指,在弹壳靠近口部的地方,用刺刀尖,极其小心、极其用力地,钻了一个小小的孔。又扯下自己棉袄里子上的一小截红线,笨拙地穿了过去,打了个死结。

清荷……醉仙楼那个弹琵琶的姑娘。眼睛亮得像沱江底下的黑石头。那天我浑身是血滚进后院,她递给我一碗水,指尖凉凉的。我夸她好看,她耳朵尖都红了,像抹了胭脂。她唱《四季歌》的声音,比阿娘哼的童谣还好听。

梨膏糖……关里的稀罕物儿。她说她没吃过。我答应过她,等打跑了鬼子,天天买给她吃,甜得很,包她欢喜……

我摩挲着那枚穿了红绳的子弹壳,嘴角想扯出个笑,却只尝到流进嘴里的、咸涩的血和泪。我把弹壳紧紧攥在手心,黄铜的棱角硌着掌心的冻疮,生疼。

“幺娃子!又来了!准备!” 班长的吼声再次炸响,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仓库外,鬼子的嚎叫和密集的枪声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更近了!炮弹爆炸的火光,透过千疮百孔的墙壁缝隙,在仓库内明灭不定,映亮了一张张沾满血污、疲惫不堪却依旧死死握着枪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肩头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温热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端起那杆沉甸甸的“老套筒”,枪托死死抵住肩窝——不是受伤的那边,是另一边完好的肩膀。

手指扣上冰冷的扳机。目光穿过呛人的硝烟和弥漫的灰尘,死死盯住射击孔外那些晃动的、鬼魅般的钢盔黑影。

阿爹,阿娘,大哥,二哥,三哥,姐,姐夫……

林家最后一个幺娃子……

今天……

怕是点不成天灯了……

这枚子弹壳……

替我带回去……

给那个……耳朵尖会红的姑娘……

告诉她……

梨膏糖……

下辈子……

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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