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那种秦淮河早春的湿冷,像无数条冰冷的蚂蟥,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吸走最后一点热气。我缩在灶房柴禾堆后面的角落里,身上裹着刘妈留下的破棉袄,还是止不住地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灶房里格外响,我怕得要命,赶紧用脏兮兮的手捂住嘴。
外头的声音,像噩梦,又回来了。皮靴砸在石板路上的咔咔声,枪托捣门的砰砰声,还有……还有那些我听不懂的、像野兽咆哮一样的鬼子话。每一次声响,都让我浑身一哆嗦,心提到嗓子眼,又重重砸回冰窖里。我死死闭着眼,把脸埋在膝盖里,可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像水鬼的爪子,硬生生把我往那个下着血雨的下午拽。
那天,也是这么冷。天阴沉得像个倒扣的脏瓦盆。阿姐(清荷)的手冰凉,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把我往那个黑黢黢、散发着烂菜叶子味的地窖里塞。我吓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问她:“阿姐,外面是什么声音?我冷……”
阿姐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把我往她身后藏。她的身子也在抖。地窖里挤满了人,喘气声、压抑的哭声、牙齿打架的咯咯声,混在一起,闷得人透不过气。头顶上,是地狱!砸东西的巨响,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鬼子野兽般的大笑……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往耳朵里钻,往心口上扎!
然后,头顶的木板“噗嗤”一声,被捅穿了!木屑簌簌落在我头发上!天光泻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仰着头,只看到三娘穿着那身红得刺眼的绸缎衣裳,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死死堵在洞口。她头发梳得溜光,簪子上那只凤凰的翅膀一颤一颤的。
“太君……”三娘的声音又尖又亮,像在唱戏,“姑娘们都在前头伺候着呢,这里头腌咸菜的……”
话没说完。
“噗!”
那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像最厚的棉布被撕开,又闷又沉。三娘的身子猛地一弓!那身红绸子,胸口的位置,眨眼就洇开一大片暗色,像泼上去的墨汁,迅速扩大、蔓延……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东西,一滴,一滴,又一滴……沿着地窖的台阶滚下来。
有一滴,正正砸在我仰起的脸上。热乎乎的,粘稠的,顺着我的小鼻子往下淌,流进嘴角。咸的,腥的。
“三娘——!” 地窖里不知是谁哭喊了一声。
三娘没倒!她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死死抠着地窖口的木头边,指甲都劈了!她低下头,那张涂得雪白的脸对着下面的我们,嘴角淌着血沫子,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声音嘶哑地骂:“作……作死的小炮子仔……滚……滚回去……”
“噗嗤!噗嗤!噗嗤……”
刀子捅进肉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又快又狠。像屠夫在剁案板上的肉。三娘的身子一下下地抽搐,那身红衣裳彻底变成了深褐色。她倒下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她口袋里滚出来,掉在血泊里。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糖,被血泡成了深红色。
地窖里死一样的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阿姐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捂着我眼睛的手抖得像筛糠。可我还是看见了……看见了……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三娘的血,还有自己咬破嘴唇的血,混在一起,又腥又咸。
后来怎么逃出来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枪声、爆炸声、哭喊声乱成一锅粥。阿姐拉着我,在浓烟和火光里没命地跑,像两只被猎枪惊飞的麻雀。她把我塞进这灶房的柴禾堆后面,脸色白得像纸,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我:“小芸!躲好!不许出声!听见没?打死也不许出声!等……等我来找你!” 她的声音又急又低,像绷紧的弦。
她塞给我一块硬硬的东西,用油纸包着。“拿着!别怕!” 说完,她转身就冲进了那片混乱和火光里。那件靛青底印着白樱花的衣裳,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眨眼就没了影。
我缩在柴禾堆后面,抖成一团。手里攥着那块油纸包的东西,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外面是地狱的声音,鬼子的嚎叫,零星的枪声,还有东西被砸烂的巨响。每一次声响都让我缩得更紧一点,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柴禾堆里,变成一粒没人看见的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外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安静。只有风穿过破窗棂,呜呜地哭。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掏。喉咙干得冒烟。我实在忍不住了,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剥开那层被汗水和恐惧浸得发软的油纸。
里面是一块褐色的、半透明的糖块。边缘有点融化了,粘粘的。是梨膏糖!阿姐以前偷偷给过我指甲盖大的一点,含在嘴里,先是苦苦的草药味,后来才有一丝丝甜。她说,甜的,好东西。
我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苦,瞬间霸占了整个嘴巴!苦得我小脸皱成一团,差点吐出来!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这就是甜?骗人!阿姐骗人!三娘血里的味道都比这个好闻!
可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我忍着那股冲鼻的苦味,又舔了一下。这一次,好像……好像苦味后面,真的藏着一丝丝、比头发丝还细的甜味。若有若无,像冬天呵出的白气,一眨眼就没了。
我舍不得咬了,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苦味还是那么霸道,可那点若有若无的甜,像黑暗里的一粒萤火虫,成了我全部的希望。阿姐会回来的。她让我等她。她答应过我的。她那么厉害,能把鬼子骗得团团转。
白天,我不敢出去。晚上,饿得实在受不了,才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蹑手蹑脚溜出灶房,在醉仙楼塌了半边的后院里找吃的。院子里的井水有股怪味,我不敢多喝。扒开倒塌的灶台灰堆,找到几个烧得半生不熟、硬邦邦的土豆。在烂菜叶子堆里,翻出半截没烂透的萝卜头。这就是活命的粮食。
最怕的不是饿,是静。死一样的静。醉仙楼像个巨大的棺材。白天还好些,有风声,偶尔有野猫窜过的窸窣声。到了晚上,那静,就变成了无数双眼睛。三娘血泊里的眼睛,阿姐冲进火光里最后看我的眼睛……还有隔壁牢房里那个柳姐姐,额角淌着血,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牢顶的样子……她们都看着我,在这死寂里。
夜里,我缩在冰冷的柴禾堆里,紧紧攥着那块舔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粘糊糊的糖块。冻得实在受不了,就学着柳姐姐她们在牢里哼过的调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蚊子叫: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
“骑大马……带把刀……”
哼着哼着,眼泪就流下来,咸的。柳姐姐哼这个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家?想她娘做的、比蜜还甜的冻梨?她到死,也没尝到那块沾血的梨膏糖是啥滋味。她伸着手,离那糖块只有那么一点点远……
一天夜里,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不是鬼子!是中国话!我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鬼子又回来了,死死捂住嘴,缩在柴禾堆最深处,连气都不敢喘。
脚步声在醉仙楼里转了一圈,似乎在翻找什么。接着,我听到一个压低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男声在灶房门口响起:“……妈的,来晚了!看这乱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带着哭腔:“……赵大哥他们……还有柳枝儿姐……都……”
“别嚎了!” 东北口音厉声打断,声音沙哑,“记着!都记着!一个都别落下!这笔血债,早晚跟小鬼子算清楚!”
他们的脚步声在灶房门口停了一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会不会把我当小鬼子打死?
“这破地方不能待了,撤!” 东北口音果断下令。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黑夜里。
我瘫在柴禾堆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过了好久,才敢慢慢爬出来。灶房门口的地上,落着半截被踩扁了的纸烟。我捡起来,闻到一股陌生的烟草味。是那些东北学生留下的吗?他们是谁?是赵大哥、柳姐姐的同伴吗?他们还活着?
手里那点粘糊糊的糖渣,被我攥得更紧了。阿姐还没回来。柳姐姐她们没了。这些东北哥哥姐姐,也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了。这偌大的醉仙楼,像个吃人的怪兽,黑洞洞的,要把我最后一点力气都吸走。
日子像磨盘上的驴,一圈圈麻木地转。靠捡垃圾、偷菜地里别人不要的烂菜帮子活命。醉仙楼塌了的前堂废墟里,偶尔能翻出半块发霉的糕饼,就是过年。那块梨膏糖,早就舔没了,只剩下一小片沾着糖渍、发硬的油纸,我还舍不得扔,贴身藏着。那是阿姐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
又过了些日子,城里似乎没那么乱了。鬼子兵还在街上晃,但杀人的事好像少了。我壮着胆子,白天也敢溜出去,在离醉仙楼远点的街巷里,像野狗一样找食。
那天,我缩在一个卖烤山芋的破炉子后面,眼巴巴看着炉子里红彤彤的火炭和烤得流糖的山芋,口水咽了又咽。突然,街口一阵骚乱!人群像受惊的鸭子一样四散分开!
几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鸭舌帽的便衣,凶神恶煞地押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被反绑着双手,低着头,头发散乱,遮住了脸。身上那件靛青底印着白樱花的和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色的血迹!
和服!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死死盯着那个人!虽然低着头,虽然那么狼狈,可那身形……那走路的姿势……
是她!是阿姐!
我像被雷劈中,浑身僵住!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冻成了冰!阿姐!她没死!可她……她怎么被抓住了?!
“清荷桑,你的手……不像弹三味线的。” 大川少佐那双冰冷、洞悉一切的眼睛,还有他那句带着残忍笑意的话,像毒蛇一样猛地钻进我的脑海!阿姐暴露了!因为虎口上常年按琵琶弦磨出的茧子!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我!我想冲上去!想喊!想咬那些黑狗子!可脚像生了根,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喉咙像被棉花堵死,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推搡着阿姐,从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走过!
就在阿姐被推搡着,经过我藏身的破炉子时,她似乎趔趄了一下,微微抬了一下头。
散乱的发丝下,那双眼睛露了出来。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可怕。里面映着灰蒙蒙的天,映着乱糟糟的街景,也映着……缩在炉子后面、吓得魂飞魄散的我。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么快,快得像错觉。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像在说:好好活着。
然后,她就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向前走去。再也没回头。
我像一滩烂泥,瘫坐在冰冷的炉子后面,浑身抖得停不下来。牙齿磕得咯咯响。阿姐……阿姐最后那个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心上。
又过了几天。消息像长了翅膀,在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里飞。说秦淮河码头,枪毙了一批“抗日分子”。有个穿和服的女人,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糖……
我知道,那就是阿姐。
秦淮河边那处废弃的码头空地,我不敢去。那里埋着柳姐姐、赵大哥他们,现在又埋了阿姐。风里都带着血腥味。可有一天,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远远地,躲在河对岸一丛枯黄的芦苇后面。
空地上空空荡荡。只有风卷着地上的沙土和碎纸屑。靠近水边的泥地里,颜色特别深,像泼洒了洗不掉的墨汁。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的目光,像生了锈的犁,在冰冷的泥地上艰难地犁过。找啊,找啊……找那块沾着柳姐姐血的半块梨膏糖。它还在吗?
终于,在靠近水边、一片被踩得稀烂的淤泥边缘,我看到了它。
它还在。小小的,半块。黑乎乎的,早就看不出糖的样子,裹满了污泥和干涸发黑的血痂。像一块不起眼的、被遗忘的石头。
我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冰冷的淤泥里抠出来。污泥和血痂粘在手指上,冰冷刺骨。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硬邦邦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阿姐的糖,柳姐姐的糖,还有阿姐最后含在嘴里的糖……所有的“甜”,都是苦的,都是血染的。
我攥着这块冰冷的“石头”,离开了码头。没有回醉仙楼。那个地方,全是死人的眼睛。
我沿着秦淮河,漫无目的地走。河水浑浊,沉默地流着,流走了血,流走了泪,流走了那么多回不去的故乡。
最后,我走到城外。走到一片荒坡下。坡上孤零零地长着一棵老槐树,虬枝盘曲,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臂。树下,有几个不起眼的小土包,连块木牌都没有。听逃荒的人说,这里是城里没主的死人埋骨处。
我走到槐树下,蹲下身。用手,在盘结的树根旁边,一下一下地挖。冻土很硬,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渗出血丝。终于挖出一个小小的坑。
我把那块裹着血泥的糖块,轻轻地、郑重地放了进去。
然后,用土,把它埋上。埋得严严实实。
没有坟头,没有墓碑。只有老槐树沉默地看着。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风吹在脸上,又冷又干。秦淮河在远处闪着浑浊的光。
柳姐姐,阿姐,还有那半块没尝过的甜……
我替你们……
埋在这儿了……
等哪天……
天亮了……
冰化了……
或许……
能长出点……
甜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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