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三娘。醉仙楼的老鸨子。南京城认得我这张脸的人,都说陈老板“胎气”,爽利,眼风一扫,秦淮河的水都要顿一顿。他们不晓得,我顶恨旁人喊我“三娘”,每听一回,心口就像叫钝刀子慢悠悠地又割开一道。从前在金陵女中,先生同窗都喊我“明卿”——陈明卿。多亮堂的名字,像夫子庙琉璃瓦上跳着的日头光。
1921年冬天,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我缩在人力车上,抱着个蓝布包袱,里头是娘偷偷塞给我的几块银元跟一包梨膏糖。爹的厂子叫乱兵抢空了,家里揭不开锅。娘攥着我的手,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明卿乖囡,去上海寻你表姑,她荐你去洋行做事体,总归饿不死。”十七岁的女学生,信了亲娘的话,信了那封盖着上海邮戳的信。车子没拉到下关码头,拐进了胭脂巷深处。醉仙楼那三个描金大字,在雪夜里红得滴血。
“小大姐,细皮嫩肉,识文断字,顶顶好!”人牙子呲着黄牙笑,掰开我攥紧的手,硬塞了块梨膏糖进来,“甜一甜,莫怕,此地吃香喝辣!”甜?那糖块在我舌尖化开,腻得发苦,一股子香精气直冲脑门。我吐了,连同胃里仅剩的酸水。绸缎裹着的老鸨,指甲尖尖染着凤仙花汁,冰凉地抬起我的下巴:“哭丧个脸给哪个看?进了这道门,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识相点,就叫你少吃苦头!”她身上浓郁的脂粉气,混着一种陈年木头腐朽的味道,熏得人作呕。
头一夜,我缩在雕花拔步床的最角落,浑身筛糠。那脑满肠肥的“贵客”凑上来,酒气喷在我脸上,一只油腻腻的手直往旗袍襟口里探。“小炮子仔!作死!”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跳下床就往门口冲。门从外头锁死了。耳光劈头盖脸扇下来,火辣辣地疼,嘴里全是铁锈味。老鸨尖利的嗓音穿透门板:“犟?打断你的腿!剥光了扔到堂子里,看你还犟!”
窗格子外头,秦淮河死寂一片,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盖着河面上的薄冰。我摸到娘塞给我的那块梨膏糖,硬硬的还在兜里。指甲抠进糖块,碎屑嵌进肉里。疼。这疼让我清醒。眼泪流干了,喉咙里堵着的那团东西,慢慢沉下去,沉到肚肠最深处,变得又冷又硬。那晚,我死死盯着帐顶模糊的流苏,牙齿咬得咯吱响,舌尖的血混着梨膏糖那虚假的甜味,咽了下去。窗外的雪,白得瘆人,像一场盛大的祭奠,祭我死掉的“陈明卿”。
日子成了流水席上的油汤,油腻腻、浑沌沌地淌过去。我学会了用苏州腔唱评弹,用吴侬软语哄客人开心,学会了在牌桌上不动声色地输钱,又在酒盏交错里把输掉的钱加倍赚回来。醉仙楼的小姐妹私下嚼舌根:“三娘心肠硬嘞,手段狠嘞。”她们不懂。心不硬,骨头不硬,在这吃人的地方,连渣滓都剩不下。
熬死了老鸨,我竟成了这醉仙楼的新掌舵人。账本、姑娘们的卖身契、黑白两道的关节,一样样捏在了手里。镜子里的女人,梳着光溜溜的爱司头,描着细细的柳叶眉,嘴唇涂得殷红,眼神像浸了冰的刀子。胭脂水粉盖住了十七岁的青涩惶恐,也盖住了金陵女中那个穿月白衫黑裙、走路带风的陈明卿。只有夜深人静,对着一盏孤灯,摩挲着娘当年塞给我的、早已化得不成形的梨膏糖纸,指尖才泄露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1935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檐溜滴滴答答,总也落不完。后门柴房边上缩着一小团黑影。是个小丫头,顶多七八岁,头发黄得像枯草,身子瘦得像片纸,脚上趿拉着一双快散架的破布鞋,露出的脚趾冻得乌青。她怀里紧紧抱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空空如也。
“小炮子仔,蹲在这块作死啊?”我撑着油纸伞,居高临下,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冷硬。
她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奇大,黑沉沉地嵌在瘦削的小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我饿。”声音又细又哑,像被砂纸磨过。
“饿死鬼投胎?”我嗤笑一声,习惯性地从袖笼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梨膏糖——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总在袖子里备着几块。糖递到她眼前,金黄的,透着诱人的甜香。
她眼睛死死盯着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却猛地别过脸,两只脏污的小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掐进了肉里。那姿态,不是不想要,是死命地抗拒着什么,一种困兽般的倔强。这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钩子,猝不及防地勾开了我心底最深处、早已结痂的旧疤。十七岁那年,人牙子塞给我那块梨膏糖时,我是不是也这样?
心口像是被那钝刀子又割了一下。我蹲下身,把糖硬塞进她冰冷的小手里,指尖触到她粗糙的皮肤和突出的骨头。“拿着!没得毒死你!”声音依旧粗嘎,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糖块落在她掌心,她浑身一颤,像被烫到,却没有再推开。
“叫个什么?”
“…清荷。”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清荷?”我站起身,湿冷的空气裹着雨腥气钻进鼻腔,“这名字,倒是干净。”我转身往楼里走,绛红的旗袍下摆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刘妈!厨房还有热粥没?端一碗来!再弄点热水,把这小炮子仔拾掇干净!脏得没眼看!”
清荷来了醉仙楼,成了最小的“清倌人”。我亲自盯着她学琵琶。小丫头骨头硬,手指头嫩,没几天指尖就磨出了血泡。她咬着唇,一声不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不掉下来。
“疼?”我坐在旁边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
她摇摇头,倔强地又拨了一下弦,发出一个干涩的音。
“疼就对了。”我把瓜子壳丢进痰盂,声音平淡,“这世道,想活得像个人,骨头里就得先钉进钉子。弹!弹到手指头不晓得疼为止!”
她猛地抬头看我,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像暗夜里划过的火星子。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拨弄琴弦,血泡破了,殷红的血丝染在光洁的琴弦上。琵琶声不成调,嘶哑又执拗。我别开脸,端起冷掉的茶盏喝了一口,舌尖尝不出茶味,只尝到一丝熟悉的、属于梨膏糖的、令人作呕的甜腻。窗外,秦淮河的水流得无声无息,载着破碎的河灯残骸。
日子在琵琶声、脂粉香和醉生梦死的喧嚣里滑到了1937年。天,到底还是变了。东洋人的飞机,像一群群铁黑色的乌鸦,日日盘旋在南京城顶,投下死亡的阴影。炮声越来越近,沉闷地捶打着大地,震得醉仙楼的雕花窗棂簌簌落灰。秦淮河的水,再也不是脂粉染就的胭脂色,浑浊地漂着些辨不清原貌的污物。
楼里的姑娘们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偷偷收拾细软,有人抱着相好的哭哭啼啼。我站在二楼临河的雕花窗前,看着往日画舫如织、笙歌不断的河面,此刻一片死寂,只有几艘破船孤零零地漂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灰尘和腐烂水草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三娘,这…这可怎么好?听说东洋人打进来,专糟蹋女…”年纪最小的玉兰抖着嗓子问,脸白得像纸。
我没回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内衬里藏着的一块硬硬的梨膏糖,糖纸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慌个屁!”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尖利,“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都给我把心放回肚子里!该梳头梳头,该上妆上妆!醉仙楼的招牌,不能砸在我陈三娘手里!”话是撂下了,可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随时都要断裂。
城破那日,炮声震得人肝胆俱裂。醉仙楼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插着三道粗重的门闩。姑娘们挤在大堂里,个个面无人色,平日里莺声燕语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我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绛红旗袍,站在楼梯口,手里紧紧攥着根黄铜水烟袋,指尖冰凉。外头是地狱般的嘶吼、零星的枪声、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越来越近。
“三娘!三娘!开门!救命啊!”是隔壁绸缎庄李掌柜的婆娘,声音带着哭腔,指甲疯狂地刮擦着门板,“东洋兵…见人就杀…见女人就…”
“开门!”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了岔,“快开门!”
门刚开一条缝,几个浑身是血、惊魂未定的人就滚了进来。紧接着,更多的哭喊声、拍门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门不能开了。醉仙楼成了暴风雨中唯一看似坚固的孤岛。
“地窖!”我当机立断,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都下地窖!快!”醉仙楼有个隐秘的地窖,原是藏酒的地方,入口在厨房灶台后头,极其隐蔽。
姑娘们像受惊的羊群,被刘妈和我推搡着往厨房挤。清荷抱着她那把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琵琶,落在最后,黑沉沉的大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
“发什么愣!下去!”我推了她一把,力道很大。她踉跄一步,被后面的玉兰拽进了厨房。地窖入口的木板掀开了,一股陈年的霉味和酒气混合着涌出来。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像下饺子似的往下钻。
就在最后几个人头快要没入黑暗时,醉仙楼那三道粗重的门闩,在一声巨大的、木头碎裂的爆响中,轰然断裂!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粗暴地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大堂里悬挂的灯笼疯狂摇晃,光影乱舞。
几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刺刀的日本兵闯了进来。皮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令人心悸的“咔哒”声。为首的一个矮壮军官,帽檐压得很低,露出一双细长而浑浊的眼睛,像毒蛇般扫视着空荡荡的大堂。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厨房门口——地窖入口那尚未完全合拢的木板缝隙上,一丝微弱的光线正从那里透出。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带着浓重喉音的音节,像野兽的低吼。手中的刺刀,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他一步步走过来,皮靴踏地的声音,如同丧钟,一下下敲在所有人心上。
清荷半个身子已经探入地窖,却猛地回头。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里映出那柄越来越近的刺刀寒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要炸开。那矮壮军官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残忍而兴奋的光,他离地窖口只有三步了!两步!他举起了刺刀,刀尖对准了那尚未完全盖严的木板缝隙!
“阿要辣油啊——?”
一个拔得极高、尖利得变了调、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猛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我自己的声音!用的是秦淮河畔馄饨摊上最寻常不过的吆喝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那日本军官的动作猛地一顿,细长的眼睛惊愕地眯起,刺刀停在半空。他和他身后的士兵显然都没听懂这句突兀的南京土话,但我的声音和姿态,成功地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瞬间从地窖口吸引到了我身上。
我挺直了脊背,那身绛红的锦缎旗袍,在摇曳的、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一团凝固的血。脸上挤出这辈子最难看的、近乎扭曲的媚笑,手指却死死掐进掌心,指甲深陷进肉里,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压下浑身的颤抖。我甚至扭动了一下腰肢,做出一个极其生硬的风情姿态,朝着那军官走过去,嘴里胡乱哼着不成调的《茉莉花》小曲,一步,一步,挡在了厨房门口,挡在了那通往地窖的、唯一的生路之前。
“太君…花姑娘…大大的有…”我听见自己用生硬的、破碎的日语词句说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摩擦。
那军官的目光终于彻底聚焦在我脸上,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困惑,随即被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淫邪和残暴所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哝,像是狞笑,手中的刺刀调转了方向,那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刀尖,直直地、缓慢地,指向了我的胸口。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但就在这极致的恐惧里,心底深处,却猛地窜起一股更炽热的、近乎毁灭的决绝。十七岁那年,被推入醉仙楼那间红得滴血的房间时,我没有选择。今天,我有!
我甚至主动又往前蹭了一小步,离那闪着寒光的刺刀尖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刀锋上传来的、金属特有的寒意。脸上的媚笑扭曲得更厉害,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用尽全身力气吼出:
“小炮子仔!作死啊!还不快滚进去!板子盖严实喽——!”
最后几个字,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不再是日语,而是最地道、最粗粝的南京土话!是吼给地窖里的人听的!吼声未落,身后传来“哐当”一声闷响,是木板被死死盖上的声音!
也就在这一刹那,面前那双浑浊眼睛里的淫邪瞬间被暴怒取代!野兽般的嘶吼从军官喉咙里冲出!那柄冰冷的刺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阻滞地、狠狠地捅了过来!
“噗嗤——!”
一个极其沉闷、极其怪异的声音响起。像是钝刀子捅穿了厚厚一叠浸透了水的绸缎。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贯穿感,瞬间攫住了整个胸腔。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厨房冰冷的门框上。喉头猛地一甜,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了上来,堵住了所有的声音和呼吸。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我看到那军官狰狞扭曲的脸近在咫尺,看到他因为用力而暴起的青筋。他猛地抽出刺刀。又是一股滚烫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土黄色的军服上,也溅在我那身引以为傲的绛红旗袍上。血浸透了锦缎,那刺目的红色迅速蔓延、加深,变得黏稠而沉重。
身体失去了支撑,顺着门框往下滑。意识在飞快地抽离,像退潮的海水。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岁那个雪夜,人牙子硬塞给我的那块梨膏糖,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此刻仿佛又在鼻腔里弥漫开来。我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不是去捂那不断涌出滚烫液体的伤口,而是伸向了自己沉重的、浸透了血的旗袍襟口。
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小的方块。是那块我一直藏在贴身处、早已化得不成形、用油纸包了又包的梨膏糖。染血的指尖,死死抠住了它。
地窖的木板盖得很严实。很好。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遥远的声音,是娘在哼唱,温柔得让人心碎:“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那是我幼时,娘哄我入睡的南京童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盖过了外面一切的喧嚣和嘶吼。
冰凉的青石板贴着我的脸颊,那黏腻的、温热的液体还在身下蔓延。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黑暗温柔地包裹下来。真好,南京城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那块小小的、染血的梨膏糖,终究还是死死地、死死地攥在了我的手心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