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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梨膏糖诺空(1937年11月)

冷,是那种浸到骨髓里的湿冷。十一月里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沿着秦淮河面刮过来,呜呜咽咽,听得人心里发毛。河面结了冰,灰白色的,厚厚的,不再流动,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冰层下面,隐约可见沉下去的破碎灯笼骨架,红绸子早被泡得发黑发烂,缠在变了形的竹篾上,像溺死的鬼伸出的枯爪,徒劳地向上抓着。

我抱着胳膊,独自站在醉仙楼顶楼那间堆放杂物的阁楼里。窗户早就坏了,关不严实,刺骨的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吹得我脸上生疼,头发乱舞。可我不想下去。下面太闷,太压抑,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比这寒风更让人窒息。

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攥得太久,掌心都沁出了汗,黏腻腻的,却怎么也暖不热它——是那枚黄澄澄的子弹壳。底火处磨得异常光滑,像是被人用指腹摩挲了千万遍。那截磨损严重的红绳断头,粗糙地蹭着我的皮肤。

上海陷落的消息,是昨天傍晚传来的。跑堂的阿福从外面回来,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带来了一张被揉得皱巴巴、沾着泥水的号外。上面的黑体大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眼睛里:

**“我淞沪守军浴血抵抗三月,终因伤亡过巨,奉命撤离。上海……陷落!”**

那“陷落”两个字,又粗又黑,像两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轰然砸在所有人的心上。醉仙楼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平日最聒噪的丫头都闭紧了嘴,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接着,不知是谁先开始低泣,那哭声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很快汇成一片压抑的呜咽。

我冲上楼,把自己关进这冰冷的阁楼。一夜未眠。脚下秦淮河的冰面,像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镜子,映着灰蒙蒙的天,也映着我苍白失魂的脸。水生最后那封信,在我怀里揣了快三个月了,纸边早就被磨得起了毛,软塌塌的。我把它掏出来,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展开那张薄薄的、带着体温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他用铅笔头在不知哪个角落匆匆写就的,许多地方被汗水和污渍洇开,模糊不清,但我早已能倒背如流:

“清荷,见字如面。信纸金贵,长话短说。我们守的是四行仓库,就在苏州河边,对岸就是洋人的租界。东洋人的铁鸟(飞机)下蛋似的往我们头上丢炸弹,耳朵都快震聋了。子弹嗖嗖飞,跟下雨一样。好多弟兄……都没了。”

“长官说,我们在这里多顶一天,全世界就多看清东洋人一天!我们守的不是仓库,是给全世界看的!让洋人们看看,中国兵没死绝!”

“子弹壳收好,磨得光溜了,揣在心口暖着。等打跑了鬼子,老子……我讨你做婆娘,天天买梨膏糖给你吃!甜得很,包你欢喜……”

“莫担心我,命硬得很。等信。水生。”

“等信”两个字后面,似乎还有话,但被一大块污渍彻底盖住了,像一块凝固的血痂,再也看不清。

楼下大堂里,不知是哪位姑娘,又在咿咿呀呀地唱那首《何日君再来》。那软绵绵、带着脂粉气的调子,此刻听来,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剐在人心上。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那声音飘飘渺渺,带着一种麻木的、近乎绝望的媚态,在这冰冷的、亡城的气氛里,显得如此刺耳,如此不合时宜。它像一把盐,狠狠撒在我心头那个早就溃烂流脓的伤口上!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什么何日君再来?!上海都丢了!水生他们……他们用命填进去的四行仓库……守住了全世界看的“骨气”,可人呢?人呢?!

我再也忍不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冲出阁楼,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木楼梯在我脚下发出急促沉重的呻吟。我一把推开自己那间狭小阴冷的后罩房门,冲到那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双眼通红、头发蓬乱的脸。

我粗暴地拉开抽屉,从最底下,拽出一个小小的、漆面斑驳的木头盒子——那是我攒了整整十年的首饰盒。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颤抖着,几乎打不开那简陋的铜搭扣。

“啪嗒”一声,盒子开了。

里面躺着几样东西:一只小小的、成色浑浊的翡翠耳坠——那是八岁那年,娘被推进醉仙楼大门前,趁着混乱,偷偷塞进我怀里的。一根绞丝银镯子,式样古朴,分量不轻——那是去年冬天,我终于磕磕绊绊能完整弹下《春江花月夜》后,玉琴先生面无表情地丢给我的“出师礼”。还有一支珍珠簪子,珍珠不大,但颗颗圆润,配着细细的银托——那是去年生辰,陈三娘喝多了酒,随手从头上拔下来扔给我的,嘴里还骂着:“烂泥总算上了墙,赏你的!别给老娘丢脸!”

这些,是我在这醉仙楼里,熬过无数鞭打和泪水,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全部家当。是我在这冰冷世界里,仅存的一点念想和微末的“价值”。

可现在,它们算什么?在水生他们用血肉筑起的堤坝前,在这些轰然倒塌的城市面前,它们轻飘飘的,什么都不是!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抓起那个首饰盒,转身冲出房门,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穿过死气沉沉的走廊,猛地推开了醉仙楼里姑娘们平日聚集、闲坐、也充当练功房的那间大厢房的门!

“咣当!”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屋里或坐或站的十几个姐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她们脸上大多带着同样的麻木、悲伤和茫然。梅姐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管笔,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似乎在写着什么,脸上泪痕未干。

我把那个小小的首饰盒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拍在屋子中央那张八仙桌上!

“姐妹们!”我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铜镜里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仿佛还在眼前晃动。“看看外面!看看这世道!上海没了!多少弟兄……像水生那样……没了!”

我指着桌上的首饰盒,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这些!我们攒这些有什么用?戴给谁看?等着东洋人打进来,抢了去?还是等着化成灰?”

我猛地掀开盒盖,那点微弱的珠光宝气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卖了吧!统统卖了!”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换成药!换成棉衣!换成枪炮子弹!送到前线去!送到那些还在拿命填的弟兄们手里去!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多杀一个鬼子是一个!”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急促的喘息声和窗外呜咽的寒风。

梅姐第一个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却像被投入了火种,猛地燃起一簇光。她放下笔,快步走到桌边,看着盒子里的首饰,又抬头看看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认同,还有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然。

“清荷说得对!”梅姐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国破了,家没了,留着这些身外物,给谁看?给鬼子看笑话吗?”她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妆台前,动作利落地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里面东西比我多得多,金戒指、玉镯子、珍珠项链……她看也不看,一股脑全倒进了桌上的首饰盒里!

“啪嗒!” “叮当!” 金玉碰撞的声音清脆地响起。

这声音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对!卖了!”

“老娘这根金簪子也豁出去了!”

“还有我的!攒了半辈子,换顿饱饭都值!”

一个,两个,三个……姑娘们仿佛被唤醒,纷纷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间。很快,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她们把自己压箱底的、平日里视若珍宝的首饰,毫不犹豫地扔进了那个小小的、快要盛不下的首饰盒里。金镯子、银簪子、玉耳环、珍珠项链……各种材质、各种式样,堆叠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梅姐重新坐回桌边,铺好那张宣纸。她拿起笔,饱蘸浓墨。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愤。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五个大字:“告花界同胞书”

墨迹淋漓。写到“国破山河在”时,那“破”字的一竖,仿佛凝聚了千钧的悲痛和力量,笔锋深深陷入纸中,饱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宣纸上。墨色瞬间晕染开,像一滴巨大的、化不开的血泪,将那一个“破”字,彻底吞噬。

写完最后一个字,梅姐放下笔,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着。

“按手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没有印泥。姑娘们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指尖,或者拿起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沾了鲜红的胭脂,在那份墨迹未干、泪痕斑斑的《告花界同胞书》上,用力地按下一个个鲜红的手印!那一个个胭脂印戳,像一朵朵在寒风中绽放的血色梅花,又像一颗颗滚烫的、赤诚的心!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陈三娘叉着腰站在门口。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刻薄的表情,吊梢眼扫过桌上堆成小山、珠光宝气的首饰,又扫过那份按满鲜红手印的宣纸。她涂得鲜红的嘴唇撇了撇,发出一声惯常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冷哼:

“一群作死的小炮子仔!昏了头了!卖身换来的这点家当,全要糟蹋出去?打仗是男人的事,是兵老爷的事!你们一群窑姐儿,跟着瞎起什么哄?活腻歪了?想当花木兰?”

她骂得唾沫横飞,手指头挨个点着我们。姑娘们被她骂得低下头,却没人退缩,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陈三娘骂够了,喘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首饰盒上,又扫过那份沉甸甸的《告花界同胞书》。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有愤怒,有不屑,但深处,又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她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伸手探进自己那件暗紫色缎面棉袄最里层的暗袋,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一个用深蓝色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两根黄澄澄、沉甸甸的小金条!

她看也不看,像扔两块烫手的山芋,又像丢掉什么累赘似的,“啪!啪!”两声,把那两根金条重重地拍在堆满首饰的八仙桌上!

金条砸在木桌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拿去!”陈三娘的声音依旧又尖又利,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和嫌弃,“老娘是爱财!天底下没有比老娘更爱财的了!”她环视着我们,吊梢眼瞪得溜圆,“可老娘更爱命!这世道,命比纸薄!有命才有财!没命,金子顶个屁用!给阎王爷上供吗?!”

她说完,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又像是掩饰自己的情绪,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那件暗紫色的缎面棉袄在门口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一下,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声音却似乎没那么尖利了:

“都给我机灵点!别钱没送到,先把小命搭进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留下“砰”的一声关门响。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那两根黄澄澄的金条,在满桌的珠翠中,沉默地散发着沉重而冰冷的光泽。

我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被汗水浸湿、依旧冰凉的子弹壳。水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天天买梨膏糖给你吃!甜得很……”

梨膏糖……那从未尝过的甜味,此刻想起来,竟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苦。这苦味,弥漫在这间堆满金银、按满血手印的屋子里,弥漫在窗外那冰封的秦淮河上,弥漫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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