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种渗入骨髓、带着铁锈腥味的冷,取代了所有知觉。从几天前开始,北边的天就没亮透过,一直烧着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像淤积的、永不凝固的血块。炮声起初是沉闷的、遥远的滚雷,在云层里酝酿。后来,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像无数只巨兽在城外的荒野上疯狂践踏、撕咬。终于,在今天,那雷声炸裂在头顶!
“轰——!!!”
“轰隆——!!!”
“咣——!!!”
巨大的爆炸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开!脚下的楼板像筛糠一样疯狂地抖动!醉仙楼雕花的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嘎吱”作响,扑簌簌地往下掉着陈年的漆皮和灰尘,落了人满头满脸。头顶的瓦片也哗啦啦作响,仿佛下一秒整个屋顶就要被掀飞!
每一次爆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心脏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尖叫声、哭喊声早已被这末日般的巨响彻底淹没。姐妹们挤在大堂里,平日里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汗水和灰尘糊得一塌糊涂,只剩下惨白底色上几道扭曲的黑红。每个人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极致的恐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陈三娘也失了平日的刻薄泼辣,她紧紧攥着一条猩红的帕子,指关节捏得发白,涂着厚粉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她强撑着站在大堂中央,声音嘶哑地一遍遍重复着,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莫慌!莫慌!中华门……中华门是铁打的……守得住……守得住的……” 可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枪炮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戳破她虚弱的谎言。
“砰!砰砰砰!”
“哒哒哒哒——!!!”
密集的枪声!不再是零星的,而是连成一片的、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般的爆响!就在街口!就在门外!还夹杂着一种尖锐的、如同恶鬼呼啸般的“咻——咻——”声!
“炮进城了!炮进城了!”一个趴在门缝往外看的龟公猛地缩回头,面无人色地尖叫,声音劈了叉,“东洋兵!东洋兵上刺刀了!见人就捅!见人就捅啊!”
“哐当——!” 醉仙楼厚重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不是被客人推开,而是被一个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冲进来的人影撞开的!
是梅姐!
她平日里那身素雅的旗袍此刻沾满了暗红色的、尚未凝固的血点,像被泼了一身劣质的胭脂。发髻散乱,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石灰,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她扶着门框,才没让自己瘫倒。
“三……三娘!”她嘶声喊,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块,“破了!下关码头……破了!日本兵……日本兵……进城了!”她指着门外,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杀……杀疯了!见人就杀!男的……拖到街上用机枪扫……女的……拖到巷子里……”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眼睛里全是血丝,“跑……快跑啊!全城……全城都是血……”
“中华门呢?!中华门呢?!”陈三娘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冲过去抓住梅姐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炸……炸开了……”梅姐的声音带着哭腔,透着彻底的绝望,“守城的弟兄……全……全没了……铁鸟(飞机)丢炸弹……铁甲车(坦克)撞城门……挡……挡不住……”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就在醉仙楼隔壁炸开!巨大的冲击波让整个楼都晃了三晃!灰尘、碎瓦片雨点般落下!尖叫声瞬间撕裂了最后的防线!
“跑啊——!”
“救命——!”
“妈呀——!”
醉仙楼里彻底炸了锅!姑娘们、伙计们、龟公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哭喊着,尖叫着,互相推搡着,只想逃离这人间地狱!前门、后门瞬间涌满了人,都想冲出去!
“都给我站住!!”陈三娘猛地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那声音像淬了火的鞭子,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混乱!她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根平日里教训人的粗长门闩,像疯了一样挥舞着,劈头盖脸地砸向那些试图冲门的人!
“作死的小炮子仔!都给我滚回来!!”她双目赤红,状若疯癫,门闩舞得虎虎生风,逼得人群连连后退,“出去?!出去送死吗?!外面全是端着刺刀的东洋兵!你们有几条命?!啊?!”
她的疯狂暂时镇住了混乱。就在这时,密集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皮靴声、砸门声、野兽般的日语吼叫声,像潮水般由远及近,迅速包围了醉仙楼所在的这条巷子!
“开门!花姑娘的出来!”
“八嘎!开门!死啦死啦地!”
“砰!砰!砰!” 沉重的枪托开始疯狂砸击醉仙楼的大门!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每一个人!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连哭喊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绝望的喘息。
陈三娘的脸扭曲着,那双吊梢眼里此刻爆发出一种近乎凶兽般的狠厉光芒!她猛地丢开沉重的门闩,几步冲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对着缩在角落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几个粗使丫头吼道:“滚过来!把地窖盖板给我撬开!快!”
后院角落,平时堆放杂物的地方,有一块厚重的、盖着厚厚灰尘的木板。丫头们连滚带爬地过去,用颤抖的手抠住木板边缘,使出吃奶的力气。
“嘎吱——砰!” 厚重的木板被猛地掀开,露出一个黑漆漆、散发着浓重土腥味和霉味的洞口。
“都滚下去!”陈三娘叉着腰,指着那黑洞洞的入口,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一个挨一个!快!谁敢出声,老娘撕了她的嘴!!”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濒死的疯狂。
没有人敢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姑娘们、丫头们、龟公们,像下饺子一样,连滚带爬,哭都不敢大声哭,一个接一个地钻进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洞口。地窖里阴冷潮湿,弥漫着烂菜叶子和陈年泥土的**气味,空间狭小,二十几个人挤在里面,几乎无法转身,只能紧紧贴在一起,像一群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
我抱着琵琶,拉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小芸。她才九岁,是厨房刘妈的孙女,刘妈前几天回乡下看生病的儿子,把她暂时托付在楼里。小丫头吓得小脸煞白,嘴唇发紫,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清荷……阿姐……”她冰凉的小手死死攥着我,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我怕……外面……外面是什么声音……阿姐,我冷……”
我紧紧搂着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量挡住她,想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遮蔽。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盖板缝隙透进一丝丝微弱的光线,映出周围一张张惊恐绝望、扭曲变形的脸。空气里充斥着压抑的啜泣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头顶的地板上,那恐怖的喧嚣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整个醉仙楼!
“哐当!哗啦!” 是门窗被粗暴砸碎的声音!
“砰!砰!” 是枪托砸烂家具的巨响!
“啊——!不要!救命——!” 是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花姑娘!哈哈!花姑娘!” 是野兽般兴奋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狂笑!
还有皮靴践踏地板、刺刀刮过墙壁、东西被疯狂翻砸……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把冰冷的锯子,在头顶疯狂地拉扯!每一次声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地窖里每一个人的心上!每一次女人的惨叫,都让地窖里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牙齿咬碎般的抽气声!
小芸把脸死死埋在我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痉挛,喉咙里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我紧紧捂住她的耳朵,可那地狱般的声音仿佛能穿透皮肉骨头,直接钻进人的灵魂深处!
突然!
“咚!咚!咚!” 沉重的、带着铁钉的皮靴声,清晰地、一步一步地踏过后院冰冷的地面,停在了我们头顶——地窖入口的位置!
地窖里瞬间死寂!连呼吸都停止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咚!咚!咚!” 靴子踩在盖板上的声音!接着,是刺刀刀尖刮过木板缝隙的声音,刺耳无比!
“出来!花姑娘的出来!” 生硬、粗暴的中国话,带着浓浓的杀意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穿透厚重的木板,狠狠砸了下来!“下面的!出来!不然统统死啦死啦地!”
“呜——!” 小芸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度恐惧的呜咽。虽然我死死捂着她的嘴,但那微弱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地窖里,却如同惊雷!
“八嘎!有人!” 上面的日本兵显然听到了!紧接着,“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一截闪着寒光、沾着泥污的刺刀尖,猛地捅穿了头顶厚厚的活板门!碎裂的木屑簌簌落下,有几片直接掉在了小芸乌黑的头发上!
小芸浑身猛地一僵,连呜咽都停止了,只剩下死命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像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落叶。
完了!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只剩下这两个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狭小的空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
头顶的活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开了!
刺眼的天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地窖里一张张惊恐到扭曲、惨白如纸的脸!
逆着光,一个身影叉着腰,稳稳地站在地窖口!是陈三娘!
她今天穿了醉仙楼里最艳、最打眼的绛红色杭绸旗袍!那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凝固的血!鬓边,端端正正地簪着那支平日里只有重大场合才戴的、流光溢彩的点翠凤凰步摇!金丝缠绕,翠羽生辉,凤凰口中衔着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在惨淡的天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她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鲜红欲滴,吊梢眼高高挑起,竟硬生生逼出几分平日里待客时八面玲珑的媚态!
她挺直了腰板,迎着外面端着刺刀、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嗓子吊得又尖又亮,带着一种刻意到极致的、近乎虚假的娇嗔:
“哎哟喂——太君!” 那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您这是干什么呀?吓死个人喽!” 她扭着腰肢,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翘着兰花指,指向黑洞洞的地窖口,“姑娘们都在前头伺候着呢!正陪着几位太君喝酒听曲儿,热闹得很!这下面……这下面就是个腌咸菜的破地窖!又脏又臭,全是烂菜帮子味儿,可别污了太君您的眼和鼻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挪动脚步,用自己那身刺目的绛红旗袍,死死地挡住了地窖入口,将那黑洞洞的入口和她身后那群瑟瑟发抖的姑娘,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寒光一闪!
太快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一柄明晃晃的刺刀,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捅进了陈三娘左侧的腰腹!
“呃——!”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闷哼从陈三娘喉咙里挤出!她涂得雪白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青!身体猛地向前一弓!那身艳丽的绛红旗袍,瞬间被暗红的液体浸透了一大片!那红色迅速蔓延、加深,像一朵在绸缎上疯狂绽放的、死亡之花!
“三娘——!” 地窖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被堵在喉咙里的尖叫!
陈三娘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地窖入口粗糙的木沿!指甲瞬间劈裂,鲜血顺着木沿淌下!她硬是没倒下去!那双吊梢眼死死瞪着眼前端着刺刀的日本兵,眼里的媚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刻骨仇恨的狠厉!嘴角却硬是扯出一个扭曲的、嘲讽的弧度,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用尽全身力气骂道:
“作……作死的小炮子仔……滚……滚回去……” 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面前的豺狼!
“八嘎!” 日本兵被激怒了!猛地抽出刺刀!带出一股温热的血箭!随即,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刺刀疯狂地捅进、抽出!捅穿柔软身体和华丽绸缎的声音,沉闷而连续,像无数匹上好的绸缎被粗暴地撕裂!
“噗嗤!噗嗤!噗嗤……”
陈三娘的身体像一个被戳破的血袋,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刺刀的抽出,都带出更多的鲜血。她死死抓着地窖木沿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全是木屑和自己的血!那身绛红的旗袍,早已被染成了深褐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进气声。可她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充满仇恨地瞪着,像两簇燃烧到生命尽头的鬼火!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沿着地窖入口粗糙的台阶,一滴,一滴,又一滴……滚烫地滴落下来。
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滴在蜷缩在我怀里、仰着小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芸脸上。那粘稠、温热的液体,在她惨白的小脸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小芸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倒映着地窖口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倒映着陈三娘那如同血凤凰般浴血挺立的身影。她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
陈三娘终于支撑不住了。抓在木沿上的手,指节一根根松开。那支流光溢彩的点翠凤凰步摇,从她散乱的发髻上滑落,掉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她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面朝下地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窖入口的青石板上!
倒下时,她的身体正好压住了那个黑黢黢的地窖入口。鲜血从她身下迅速蔓延开,浸透了石板缝隙。
在她那身早已被血浸透的绛红旗袍的暗袋里,因为身体的倾倒和撞击,滚出了几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散落在血泊里。油纸被温热的血迅速浸透,染成了深红色。
其中一块油纸包在滚动中散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褐色的、微微透明的糖块——是梨膏糖。那糖块在刺目的天光和粘稠的血泊中,泛着一种诡异而悲凉的光泽。
地窖里,一片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