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秦淮河早春特有的阴湿,钻进骨头缝里,怎么也焐不热。腕子上那枚子弹壳,贴着脉搏一跳一跳,冰凉,又固执。我低头,看着那截磨损的红绳断头,指腹摩挲过被磨得溜光的底火处。水生的声音,混着硝烟和浓重的川音,又在耳边响:“……天天买梨膏糖给你吃!甜得很……”
甜?那滋味,连同他的人,都沉进了去年冬天那场铺天盖地的血与冰里,再也捞不起来了。剩下的,只有这枚冰凉的弹壳,和心头一个深不见底、日夜灼烧的空洞。
玉琴先生教过的那些日语词汇、短句,像沉在冰冷河底的石头,此刻被我一块块捞起,在舌根下反复滚动。那些音节生硬、拗口,带着东洋岛国特有的冷峭。我闭着眼,舌尖抵着上颚,让它们一遍遍碾过齿龈,试图磨掉那些刺耳的棱角,碾碎里面裹挟的、属于我的所有情绪——恐惧、仇恨、悲痛……最终,只剩下一个温顺的、近乎麻木的弧度。
“はい、少佐様。”(是,少佐大人)
声音出口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咔嚓”一声轻响,像是冰面彻底裂开了缝。
第一次穿上那身靛青底、印着细碎白樱花的和服,是在一个同样阴冷的傍晚。布料又厚又硬,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东洋的染料气味,紧裹在身上,勒得人透不过气。宽大的腰带在背后勒出笨拙的结,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我站在铜镜前,镜子里的人影陌生得像鬼——苍白的脸,木然的神情,只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幽火。
“咣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猛地在我脚边炸开!铜盆被狠狠砸在地上,滚烫的热水四溅开来,瞬间濡湿了我脚上崭新的、雪白的日式布袜。
“下作!”梅姐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死死瞪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毒冰棱,“陈三娘……三娘白给你挡刀了!她那一身血窟窿……就换来你这么个……这么个没骨头的下贱东西?!”
热水透过白袜烫在脚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低着头,没去看她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也没去擦那濡湿的袜子。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想去扶起那只倾倒的铜盆。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在榻榻米浅黄色的草席上,迅速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不是水,是泪。它砸下去,无声无息,却像有千斤重。
梅姐的呼吸猛地一窒,她死死盯着那个洇开的泪痕,又猛地抬头看我低垂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终究没再骂出一个字。她猛地转身,摔门而去,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心口又狠狠拉了一下。
醉仙楼前堂的喧嚣,已经换了一种腔调。粗嘎的日语谈笑声、清酒的辛辣气味、还有那咿咿呀呀、单调乏味的三味线声,取代了往日的吴侬软语和丝竹管弦。雕花的窗棂上,贴上了刺眼的“日华亲善”标语,红得扎眼。
大川少佐是这里的常客。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矮壮的男人,脸盘宽大,留着修剪整齐的仁丹胡,眼睛不大,看人时习惯微微眯起,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精光。他尤其爱听我弹三味线,唱那首软绵绵的《樱花谣》。
“さくら さくら……”(樱花啊,樱花啊……)
我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怀里抱着那把陌生的三味线。猫肠做的弦紧绷着,带着一种怪异的韧性。指甲刮过琴弦,发出“铮铮”的、略显干涩的音调。我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努力模仿着唱片里那种东京腔的婉转,每一个假名都咬得清晰又恭顺。
大川盘腿坐在我对面,面前的小几上摆着清酒壶和瓷杯。几杯酒下肚,他那张宽脸上泛起了酡红,眯缝的眼睛里也带上了几分迷蒙的醉意。他随着我的调子,不成调地哼哼着,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
一曲终了,他拍着巴掌,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哟西!清荷桑,大大地好!”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点了点我,“东京口音,纯正!比我们乡下那些女人唱得好听多了!”他打了个酒嗝,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到我脸上,那双醉眼在我身上逡巡着,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在这里,委屈清荷桑了。等我们大东亚共荣……大大的好日子……清荷桑这样的美人,就该去东京,去银座……”
我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厌恶,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三味线的弦,发出一声低哑的颤音,低声道:“少佐様过奖了。能为少佐様解忧,是清荷的荣幸。”
“哈哈!解忧!说得好!”大川显然很受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酒精上头,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傲慢,“清荷桑,你们□□人,不行!大大的不行!看看台儿庄,那些□□兵,就像秋天的蚂蚱,跳不了多久喽!”
我的心猛地一缩!台儿庄!
他晃着酒杯,浑浊的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舌头都有些大了:“皇军……马上……马上就要打通津浦线!从南边……北上……徐州……指日可待!坏了的,统统坏了的!哈哈哈!”他笑得肆无忌惮,仿佛已经看到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津浦线……北上……徐州……”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耳朵,烙在我的心上!我抱着三味线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猫肠弦里,带来一阵刺痛。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温顺谦卑的笑容,甚至还微微欠了欠身:“少佐様神武,皇军所向披靡。”
当夜,更深露重。秦淮河的水在黑夜里无声流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死寂。我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醉仙楼的后门。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城隍庙早已在战火中塌了大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一座被炸得歪斜、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石头香炉。香灰冰冷,积了厚厚一层。我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石炉底座内侧摸索着,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被烟灰堵塞的小孔。将一张薄如蝉翼、用极细的炭笔写着几行小字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卷成细条,塞了进去。再用湿冷的灰泥仔细封好洞口。
指尖沾满了冰冷的香灰和污泥。
“日军将沿津浦线全力北进,目标:徐州。速。”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残碑上,大口喘着气。夜风穿过断壁,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我抬起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水生……他的部队,是不是也曾在这条线上浴血?他最后倒下的地方,是不是也浸透了这样的寒冷?
时间在焦灼和沉寂中滑过。两个月后,早春的寒意尚未褪尽,醉仙楼跑堂的阿福,像一阵风似的从前街茶馆冲回来,手里挥舞着一张刚出的号外,脸涨得通红,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捷报!大捷!台儿庄大捷!**赢了!赢了!!”
那“赢了”两个字,像带着火星,瞬间点燃了死水般的醉仙楼!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和屈辱,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姑娘们顾不上什么仪态,伙计们扔掉了手里的抹布,连平日里最麻木的龟公也抬起了头,眼中有了光。大家挤在一起,争相传阅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报纸。上面斗大的黑字写着“台儿庄大捷”,报道着**如何浴血奋战,歼敌上万……
角落里,我死死攥着那张沾了油污的号外,指尖冰凉。目光像生了锈的犁,在那些密密麻麻、激动人心的文字里艰难地犁过。胜利的欢呼声浪冲击着耳膜,我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终于,我的视线死死钉在了报纸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个长长的、冰冷的名单。标题很小:**“台儿庄战役部分阵亡将士名录(川军序列)”**。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像冰冷的石子,硌着我的眼睛。我的呼吸屏住了,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甲几乎要掐进粗糙的纸页里。视线一行行,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
突然!
一个名字,像烧红的针,猛地刺进我的瞳孔!
—— **林水生**。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籍贯,没有部队编号,没有任何多余的描述。就那么孤零零地、冰冷地躺在那里,夹在一长串同样冰冷的名字中间。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欢呼声、议论声、茶杯磕碰声……全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嗡鸣在脑海里炸开!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反复灼烧:林水生。林水生。林水生……
心口那个日夜灼烧的空洞,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东西猛地填满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虚脱。仿佛支撑着身体最后一点力气的骨头,被瞬间抽走了。
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冰冷的廊柱才没摔倒。指尖传来木头的粗糙触感。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那枚黄铜的子弹壳依旧贴着腕部的脉搏,冰凉。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了它。黄铜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水生……那个耳尖通红、说着要买梨膏糖给我吃的川娃子……他的命,他的血,他最后留下的那点念想,还有陈三娘用一身血窟窿换来的……我们所有人的挣扎、牺牲、忍辱负重……最终,都化作了这张报纸角落里的三个冰冷铅字。
原来,这就是他许诺过的“甜”。一种用血和命熬出来的、苦到极致、让人肝胆俱裂的滋味。
窗外,不知哪个不识趣的姑娘,又在咿咿呀呀地哼唱那首《何日君再来》,声音飘飘忽忽,像游荡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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