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十四年的谷雨,没有雨。只有粘稠的、带着秦淮河淤泥腥气的湿雾,沉沉地压在南京城头。空气是凝固的胶,吸进肺里,又闷又重。醉仙楼的纸拉门糊着“日华亲善”的标语,红得刺眼,像没干透的血。
我跪坐在榻榻米上,靛青底白樱花的和服浆洗得挺括,宽腰带在背后勒出死板的结。面前矮几上,清酒温在瓷壶里,袅袅散着微酸的气味。大川少佐盘腿坐在对面,仁丹胡修剪得一丝不苟,宽脸上泛着惯常的酒后油光。他眯缝着眼,听着我指尖刮过三味线的猫肠弦,不成调地跟着哼哼《樱花谣》。
“さくら……さくら……”(樱花啊……樱花啊……)声音放得又低又柔,每个假名都磨掉了棱角,温顺得如同这暮春的雾。手指在弦上滑动,刻意避开那最易显茧的位置。
酒过三巡,大川的眼神愈发迷蒙。他探身过来斟酒,粗短的手指擦过我的手背。突然,他斟酒的动作顿住了。
那只端酒壶的手没有收回,反而猛地翻转,如同铁钳般扣住了我正欲缩回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清荷桑,”大川的声音依旧带着醉意,但那双眯缝眼里,瞬间迸射出鹰隼般冰冷锐利的光,再无半分迷蒙。他的指尖,带着灼热的酒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精准地划过我的虎口,停留在那一片粗糙、厚实、与周围细腻皮肤格格不入的硬茧上,来回摩挲着。
“这茧……”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我瞬间僵硬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混合着得意和残忍的弧度,“……不像弹三味线的啊。”他的日语清晰而缓慢,每个音节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三味线的弦,软。这茧……硬,厚,位置……倒像是常年按着……□□琵琶的钢弦磨出来的吧?”
空气瞬间冻结。榻榻米下似乎涌出刺骨的寒气,穿透和服,直钻骨髓。三味线“咚”地一声掉在席子上,猫肠弦发出沉闷的呜咽。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又瞬间归于一片死寂的白。所有的伪装,所有精心维持的温顺假面,都在他指尖触碰那片茧子的瞬间,碎成了齑粉。
完了。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砸在心上。
地牢的潮气无孔不入。不是冷,是那种浸透骨髓的阴湿,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贪婪地吸食着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石壁摸上去永远腻着一层滑腻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还有一种排泄物混合着绝望的死亡气息。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铁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这方石砌囚笼的轮廓。
我蜷缩在角落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稻草上,身上那件和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污秽。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后、又被绝望的冰水灌满的麻木来得锥心。
大川那双洞悉一切、闪着残忍快意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没有审问,没有酷刑——至少现在还没有。他们只是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进这里,用这无边的黑暗、寒冷和死寂来折磨。这是一种更残忍的凌迟,让恐惧在寂静中无限放大,让绝望一点一点啃噬掉所有的意志。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昏沉中,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和服腰带厚重布料下的一个细微凸起。那触感熟悉又陌生,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猛地刺破了麻木。
是它!
我挣扎着坐起身,不顾手腕的剧痛,颤抖着手指,拼命抠挖着腰带内侧的夹层缝线。粗糙的麻绳磨得指尖渗血,终于,“嗤啦”一声,布帛撕裂。我用沾着血污和污泥的手指,从夹层深处,小心翼翼地抠出了一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油纸早已被经年的汗水和此刻地牢的潮气浸得发软发黄,上面还沾着几抹早已干涸发黑的、无法彻底洗去的暗红——那是陈三娘的血。快两年了,这块从她染血荷包里找到的梨膏糖,我一直贴身藏着,像藏着一块不敢触碰的烙铁。
紧紧攥着这小小的油纸包,仿佛攥着最后一点与那个惨烈冬日、与那个用身体堵住地窖口的女人之间,仅存的、微弱的联系。冰冷的身体似乎汲取到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透过厚重的石壁缝隙,飘来一阵细弱得如同游丝的哼唱。是个小女孩的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被巨大恐惧反复揉搓后的麻木和空洞,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调子:
“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抄一抄……”
是那首《城门谣》!水生受伤昏迷时,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含糊不清反复念叨的,就是这首川渝的童谣!他蜷缩在醉仙楼后院冰冷的青石板上,浑身是血,意识模糊,嘴里却像含着糖块般,含混地、执着地哼着家乡的小调:“……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妈……椒盐锅盔好香嘛……”
那声音,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筝线,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孩子般的思念和委屈。
“骑大马……带把刀……”隔壁小女孩的哼唱还在继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最深处。水生最后的面容——报纸上那三个冰冷的铅字“林水生”——猛地撕裂了记忆的封条,带着滚烫的血气和硝烟,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
“哗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是枪栓被粗暴拉动的声响!沉重而杂乱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带着死亡的气息,重重地踏在湿滑冰冷的石地走廊上,最终停在了我的牢房门外!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铁门被猛地拉开,撞在石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几道黑影堵在门口,逆着走廊昏暗的光,如同索命的无常。黑洞洞的枪口,像毒蛇的眼睛,冷冷地指向蜷缩在角落里的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隔壁小女孩的哼唱声,也像被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死寂,比之前更甚。
我看着门口那几道散发着杀气的黑影,看着那冰冷的枪口。心里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甚至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一点近乎解脱的微光。
手指,不再颤抖。我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剥开那层被血浸过、被汗浸透、早已变得粘软的油纸。里面,那块保存了快两年、边缘已经有些融化的褐色梨膏糖,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蜂蜜的、极其微弱的甜香,在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中,艰难地弥漫开来。
我把那块微微变形、带着体温的糖,轻轻地、珍重地含进了嘴里。
甜味。
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铺天盖地。
不是想象中的腻,也不是幻想中的暖。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先是浓郁的、带着焦糊感的草药苦味,霸道地占领了整个口腔,呛得人几乎想吐。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蜂蜜的清甜,才像冲破淤泥的细流,艰难地从那厚重的苦涩中挣扎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味蕾。苦与甜剧烈地交织、撕扯,最终在口腔里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冲击!
这……就是甜的味道?
原来它并不纯粹,它裹挟着经年的血污、汗水的咸涩、地牢的腐臭,裹挟着陈三娘挡刀时撕裂绸缎的闷响、小芸脸上滚烫的血滴、水生昏迷时含混的川音童谣……裹挟着醉仙楼十年的鞭痕与琵琶弦勒出的血泡、玉琴先生冰冷的戒尺、梅姐砸过来的铜盆、大川少佐洞悉一切的目光……还有那张报纸角落里,三个冰冷的铅字——林水生。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屈辱与挣扎,所有的牺牲与毁灭,都在这苦与甜剧烈交织、最终轰然炸开的滋味里,汹涌而至!它们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被这奇异的甜味彻底融化、搅拌,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堤坝,瞬间淹没了我的全部感官和意识!
就在这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甜”席卷而来的同一刹那——
一个冰冷的、坚硬到极致的金属圆环,带着地牢阴冷的死亡气息,重重地抵上了我的右侧太阳穴。
是枪口。
那冰冷的触感,像最后的句点,清晰地烙在皮肤上。
我闭上眼。
水生递来子弹壳时,那通红的耳尖和笨拙的指尖;陈三娘在血泊中倒下时,鬓边滑落的点翠凤凰和滚出的梨膏糖;小芸在地窖黑暗里颤抖的呼吸和仰起小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无数画面在眼前飞旋、破碎,最终都融化在那弥漫了整个口腔、整个灵魂的、铺天盖地的“甜”里。
原来,这块糖,走了整整十一年。
从八岁那年沉入秦淮河刺骨的冰水,到此刻,抵着冰冷的枪口。
它终于抵达了。
尝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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