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还没和娴姐说离京的事?”
因照主家吩咐绕去戏院查看了一番,康妈妈中午回来得较晚,没成想主家受用了谢四娘的几道菜肴,娴姐儿还炒了鸡子饭,将午食对付了过去。
孟家小娘子这日真的有些奇怪。
以前从没做过灶上事的小姐,竟摸了灶头,还有模有样。
现在还在廊下划拉些怪模怪样的动作,说是什么健身操,还教着二哥一起。
康妈妈忧心忡忡,要是娴姐染上什么失魂症,这本就死气沉沉的孟家,不知又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想着回来时正巧碰上沈娘子送吴班主几人出门,康妈妈心中已有了成算。
她是十七年前关陕大旱,被牙婆卖到宁京的,和孟家签的死契,自是要跟着主家走。
沈娘子摇摇头,午食时正要说,吴班主上了门,因这一遭事,岔开了时辰。
“奴看此事宜早不宜迟,如今娴姐也大了,倒可以和她好好商议,收拾收拾去乡下,娘子也舒心些,还能节省下银钱留给二哥开蒙,给娴姐多置办些陪嫁。”
康妈妈真心实意地为主家考虑,在宁京城住着,每天买菜、买柴,还要给戏班剩下的人开工钱,银子像水一样流走,听不见个响。
戏院每日进项少的可怜,说不准还要往里贴呢。
回想着每次去戏院都没见着几桌客人的境况,康妈妈不禁这般想道。
沈娘子轻轻点头,看着廊下尽做些怪动作的一双可爱儿女,仍有犹疑。
二哥还好,小小一个人,去乡下也就去乡下了,还可从头养育。
娴姐可是从小生在宁京城,换个环境她会适应吗?本来性子就闷得荒。
此时为了逗耍二哥,难得地蹦跳了几下。
这位慈爱的母亲选择性地忽视了自家小娘子跳健身操时所展现出的积极态度。
正想着,娴姐走到面前,步子迈得铿锵有力,“阿娘,我想出门逛逛。”
啊?沈娘子似是呆滞,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似的,“啊,……好。”
跳了两遍慢速版帕梅拉有氧健身操,完成每日最基础的运动量后,孟娴还记挂着那三人走后沈娘子脸上锁得更紧的愁眉。
从原主近两年的记忆和刚才台柱出走所发生的对话来看,家里的戏院经营状况应当十分惨淡,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
奈何原主出门的次数并不算多,对自家戏院也不太了解。
还得她自己亲身考察一番,看看能不能针对性地想出什么好点子,为古代阿娘分忧。
孟娴粗览记忆,此朝对女子外出并不限制,阿娘对原主也颇为宠爱,想来,这个请求能被应允。
“须得先换身襦裙,上月新裁的那套。”沈娘子又嘱咐道,当下娴姐儿穿着的月白色对襟长袖小禙子,浆洗得稍旧了。
“知道了,阿娘。”孟娴温驯地一笑,进了自己的闺房,进行汉服换装游戏。
得益于孟娴在现代就是个汉服爱好者,加之原主的记忆相对照,穿衣绾发对她来说还算是熟练技能。
她麻溜地在衣柜中选出那套新衣裙,碧青色对襟交领短襦,搭配同色的齐腰多褶襦裙,配色恬静清新。
梳好的小螺髻再斜插上一支芙蓉玉簪,纤腰窄袖,裙裾飘飘垂坠,将身形衬托得很是秀雅袅娜。
孟娴对等身铜镜中呈现出的温婉闺秀形象并不抗拒,但是她瞅着与现代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再次感叹,虽然年轻八岁,鲜嫩不少,可是这具身体健康程度严重降级,急需锻炼!
她一面在心里定好后续的健身计划,一面做出门的必要准备——带上零花钱。
自原主十二岁后,家中每月拨给她二两银子作月钱,过节、生日还会补上一笔,所以原主实实在在的算个小富婆。
整整有八个小木箱专门用来装钱,共有五十多两银子的存款。
须知,宁京普通帮闲、低等丫鬟一个月也才二、三两的工钱。
孟娴取出一两碎银并十来个铜钱装进荷包。边回应着沈娘子“早些时辰归家”的交待,带着随行的康妈妈,向着记忆中孟家戏院的地址进发。
转过两道巷子,一路亭、水榭、石桥错落有致,水道纵横。
转眼就走到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道旁烟柳如雾,商铺林立,小摊所出售的各色货品琳琅满目。
珠花、香料、书画、糖人摊,酒旗高展的酒楼鳞次栉比,茶铺露天茶座井然有序。
青蓬小轿、驷驾马车、挑夫、小贩、茶博士……人皆泰然自乐,各行其事。
由此可见,此间经济繁荣,市井文化相当盛行,且女子出门做事并不少见。
那家梅娘子绸缎庄,专司接待的就是位女知客,胡氏炊饼铺是位女掌柜当家,背着甜水箱笼贩于茶客的也是位打扮得清爽洁净的老媪,更有琵琶别抱的卖艺倡优出入酒楼……
孟娴脚步不停,一面新奇观望四周,一面估测家中境况。
这趟异世界穿越,已是确凿无疑。
但,家里产业大概处于倒闭边缘。
飞檐斗拱,红瓦蓝墙,上悬匾额,蓝底黄字写有留仙戏院四个大字。
这座坐落在常津街西面,地段优越的两层砖木结构的气派建筑就是孟家赖以为生的戏院了。
奈何此时门庭冷落。
进得门去,粗粗一看,一层池座设有数张长条窄桌并条凳,大约只有稀稀拉拉二三十位客人,二层四座一围的包厢更是空无一人。
戏台由四根宝石蓝廊柱支撑,三面围以木栏,背靠照壁,孤零零地一位女花旦咿呀呀地甩袖哀唱。
“残春徒留千般怨,谁怜深闺女儿心,咿呀——”花旦以水袖掩面,做哀怨状,碎步绕行,步态款款。
“金榜无名,怎叹离恨天!”
梆!
一声闷响,粉袍小生亮相,肩膀抖动,水袖层叠上挽,踉跄后退,做痛苦落魄状。
应当是出自前朝苑代名剧《鹿鸣记》第二折。
以孟娴少年时陪着姥姥听戏的浅薄经历,所培养出的入门级欣赏水平而论,她觉得生、旦扮相优美,唱腔婉转动人,身段飘逸,颇具美感。
虽算不上玥剧传世名家、上上等之行列。
但上座率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除了几位低声交谈的看官,也还是有好几位员外专注看戏,随着这折戏的剧情摇头晃脑,品味得颇为专注。
“萧三郎可好久没登留仙的戏台了,像他这种天资出众的生角应是要‘另择良木’了。”
“是啊,其实裴七娘和纪十二郎也还不错,就是少了点味道。”啜饮了口云雾茶,拈起颗蜜渍梅干,一位长衫男子慢悠悠地说道。
这番隐约的言语钻入孟娴的耳际,她若有所思,暗暗继续巡视。
戏院的茶博士未免过于惫懒。
坐在角落,脑袋一点一点,搭肩布都快落地,却一无所觉。
更没出来招呼少东家。
孟娴稍稍站了一会儿,将自家戏院的表演水平、座位布局、服务态度等做到大致有数,下一步考察市场。
看能否探查清楚戏院的冷清之谜。当然,孟娴会坦然承认,此行顺便满足自己对此朝的探索之心嘛。
原身作为戏院的少东家,哪怕较少出门游乐,对宁京规模最大、最知名的几家戏院也是心中有数的。
正好,前面就是挖走留仙戏院台柱的广缘戏院。
孟娴提步便向目标走去。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暮色薄暝,更夫的喊话伴随悠长的梆子声,回荡在宁京城的上空。
已过了一更天(晚7点),家家户户陆续点起灯烛。
窕水巷,孟家大门处,沈娘子牵着二哥,她往巷口是探了一次身又探了一次身。
娴姐儿怎还不归家,天都要黑透了。
东邻的周家大郎路过,问了问好。
然后,对门的范九娘,她家粮铺一向都关得最晚,也返家了。
沈娘子的心越来越焦,虽说颂朝承平日久,宁京更是天子脚下,民安物阜,门不夜扃。
但她总也忍不住忧心,万一遇见外地来的拐子……?万一有什么强人?沈娘子的步子越踱越急。
终于,女儿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哪怕暮色昏蒙,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沈娘子疾步往前,“娴姐,怎这么晚才归家。可出了什么事?”她看向康妈妈。
“娘子莫忧心,在戏院看戏看久了些。”康妈妈回道。
主仆二人连续走了十二家戏院,每家戏院停留时间约一刻钟左右。
孟家大娘子仿似在谋划正经要事。
眼见娴姐每到一家戏院都满目专注,似乎在观察、分析什么的模样,康妈妈莫名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完全不敢催促。
直至出了福临大戏院,她们才恍觉天色将晚,急匆匆地回了家。
“阿娘,对不起嘛,看戏入了迷,一时忘了时间。”孟娴挽上沈娘子的另一只胳膊,还轻轻摇了摇。
沈娘子微有的那一丁点责怪之心在女儿罕见的讨娇下,全然化为乌有。
“你啊,”一手挽着娴姐,一手拉着二哥,母子三人和乐融融,“下次可要早点归家,用哺食了没,娘去煮碗年糕汤?”
“那么多家戏院早吃饱了,阿娘,你就放心吧。”
“阿姊,下次带我一起出去玩嘛~”孟二郎提出童稚的要求。
温馨的言谈随着天际最后一缕太阳的辉光落下,被关拢在孟家的小小院落之中。
没想到,颂朝的照明工具是很方便的。透明玻璃灯罩,半尺来高的立式桌灯,无黑烟,无异味,光线均匀,亮度柔和清晰。
孟娴不知道这是什么油,但很方便她就着这般灯火,伏案用簪花小楷书写出她今日的成果——浅析宁京城戏院行业并比较留仙戏院与当下热门戏院之优劣。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表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颂朝,现隆化六年,资本主义已呈初步萌芽状态,雇佣关系大量存在于手工作坊式的生产单位中,纺织产业高度发达。
宁京市作为颂朝的政治经济中心,第二三产业的从业人员数量巨大,对于文娱产业需求增加。
……
后来,从看戏、听曲、评弹等多功能集于一身的茶园中,演化出了专司听戏的戏院。
宁京市大大小小的戏院多达数百家,按最大客容量分为大园(2000名)、中园(1200名)、小园(600名),留仙戏院属于中园。
……
揉揉手腕,孟娴将毛笔置于青玉笔山之上,整理思路。
回想起来,五六年前留仙戏院还是客似云来,盈利丰厚,家中日子过得富足。
那为什么现在一派冷清?简单的来说,就是所演剧目过时了,跟不上潮流。
宁京作为首都,本就汇聚各行各业尖端人才,娱乐行业竞争更是极其激烈,一时流行的剧种、类型、题材,很快就会被观众看腻,转而投向新戏的怀抱。
留仙戏院最初以才子佳人题材的鸳鸯派玥剧起家,其唱腔婉转、缠绵,戏词富有古韵。
然而,现在宁京城的看官们却大肆追捧豪侠派的覃剧,后者多以惩恶扬善、江湖恩怨为故事线,唱腔雄浑、豪迈,注重武生做、打功力。
随着鸳鸯派的拥趸变少,蛋糕越做越小,还一直坚守玥剧的留仙戏院自然无可避免地走向凋敝。
——
还是要改革,唱最流行的戏派,追最IN的潮流!
孟娴纤长的手指轻敲紫檀木桌案,一个初步的戏院变革方案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明月高悬,照遍宁京城的千窗百户,白墙青瓦,月光洒进一扇支起的木格窗内,桌案前一名闺中少女正在奋笔疾书。
那数页梅纹花笺,一方黄铜仕女镇纸,一台蓬莱登石砚,一支东山湖毛笔代替孟编曾惯用的电脑键盘,一路火花带闪电般输出她噼里啪啦的深刻洞见。
翌日,一家人用过朝食,孟娴拿着昨夜‘宵衣旰食’赶出来的方案,正要去找沈娘子,没成想,她却率先敲响了孟娴的房门。
“娴姐儿,你自幼在宁京城长大。”沈娘子观察着女儿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要是我们搬到德江乡下舅父家,你可愿意?”
“……那我们家的留仙戏院?不开了吗?”孟娴无语泪先流,变法还未实施,变法家就要惨遭放逐。
“戏院,大约要转出去吧。”沈娘子眼中露出些微怅然,回想起当年和相公兴致勃勃地一起布置留仙楼的日子,竟恍若隔世。
“阿娘,我觉得还能……”孟娴思忖着语气,瞧着古代阿娘恍惚的神情,她大约对戏院也是不舍的。
“扣——扣——扣——”门环被拍击的闷响传来。
沈娘子从感伤的思绪中抽离,回神说道:“阿娘先去瞧瞧是哪家来了人?”
来者是名身穿墨蓝团花圆领锦袍的员外郎,瞧着颇为富态和善,他微微一揖,
“沈娘子,某为子钱家仲豪,今日特来提醒。令相公曾以留仙楼为抵押共借银两千六百八十两,债契写明如两旬后未能还款,留仙戏院则属陈氏钱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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