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女奴孤独地走出狮子门,离开圣城。她用头巾掩住卷发,手握护身符,在风沙中接连回头三次。第一次,她念女儿的名字,祝她平安幸福;第二次,她念尤多西亚的名字,愿她坚强快乐;第三次,她的视线越过耶路撒冷的城墙,向更西边去——尤比乌斯,她念主人的名字,求他善良仁慈。
叶萨乌已在城门外佝偻着等待她——娜娅庆幸地发现,现在她再也不会认错他与亚科夫了。她在斗篷下攥紧拳头,凑上前去。
“我有疑惑,做不出抉择。”她说,“我有事问你。”
叶萨乌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扫到她起伏的胸口,注视其中灼热发烫的刻印。“我理解你的疑虑,感谢你的坦诚。”老骑士摘下头盔,淡淡笑起来,“你有问,我必答。”
二人牵马沿着小道向橄榄山去。有人生活的地方尚能挖井植树。愈向东行,愈靠近那汪最咸的湖水,绿洲便愈斑驳光秃。他们越过忏悔者与朝圣者,不瞧任何洞窟与圣迹,只求寻到一处静谧地方。最终,目之所及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浑黄,被连绵的巨石山川填满。娜娅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凉鞋踩在一片不知年代的废墟砖石上——这条寂寥的路早已被数不清的前人走过了,她想。
“我想先问你的事。”娜娅问,“你的刺杀失败了,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若只是为了失败后悔,也称不上真正的后悔。”叶萨乌坦然回答,“你是因为恐惧斗争的失败,才迟迟不肯做出决定吗?”
“并不是。”娜娅皱起眉头,“我想知道…杀那孩子时,你觉得她枉死吗?你觉得你有罪吗?”
叶萨乌转头瞧她,眼角的褶皱里满是无奈。“斗争必有无谓的牺牲。我觉得她枉死,怜悯她的苦难,也从不觉得自己无罪。即便如此,一切都是必须的。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他缓缓放轻声音,“你因为恐惧承担这罪责,所以犹豫不决吗?”
“…也不是。我当初帮了你,这罪责早有我一份了。”娜娅忽然觉得寒冷,不得不用斗篷掩起手臂,“我明白你说的,明白你的主说的…我觉得你们的理想与信念伟大又正义,我不怀疑这事…我只怀疑,光这一个理想与信念是伟大正义的吗?一个容不下其他理念的理念,真是唯一的伟大正义吗?”
叶萨乌没回答她,只盯着她看——娜娅按住胸口的刻印。这眼神惹得她疼痛,呼吸急促。
“我不愿绕弯子,让我们坦诚相待吧。”女奴破釜沉舟地抓紧衣襟,“若你们要杀死所有的吸血鬼…上帝保佑,我真忠诚于自己所见所想,我所言的话无一个字是假的,愿这苦痛的折磨能放过我。若是一些心狠手辣的残忍之徒,你我知道此言指谁——我对那种冷酷的神明深恶痛绝,哪怕你们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我也打心底欢欣鼓舞;可若是一个有心有情的主人呢?莫要和我说你不了解、不认同,我只问你…若是你的主能仁慈向善,岂不是证明了我的主也能?”
说完这些,娜娅感到从身上卸下千斤重担似的放松,刻印的痛苦也随这真情流露着释放了。她在心中默念尤比乌斯的名字,向神明祈祷——可叶萨乌的眼神又叫她觉得浑身发毛。竟有一丝恐惧生在她心头。
“我明白你的诉求了。”叶萨乌终于移开眼神,“现在疑惑的人成了我。”
“你疑惑什么?”
“我疑惑,你本该明白苦痛的感受,可现在像全忘了似的。”叶萨乌转过身,望西面耶路撒冷的城墙,“你将女儿托付给无关的人,你想尽办法逃离主人的眼皮底下;你现在正站在我身边,和我讨论权力与压迫、辛酸与苦痛。这些全证明了你已睁开双眼直面真相,有颗追求自由的心。可你又软弱地心存怜悯,觉得害你至此的主人罪不至死。”
“若不是尤比乌斯大人,我和我的女儿恐怕都已不在了…”
“作为交换,你要永生永世做他的奴隶,唯他马首是瞻。这是罪恶的胁迫。”
“若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娜娅辩驳道,“世上奴役他人的人还少吗?哪怕和常人比较,尤比乌斯大人也绝不更邪恶残忍!”
“不比常人更邪恶残忍,就配得上做神明吗?”叶萨乌不知为何愠怒起来,像是摘下了一只平静的面具,从背后探出潜藏已久的疯狂,“你不知道,做一位真正的神明要经历何等磨难折磨,拥有何等坚强的心智。你我都是凡人,无法理解这些…不如说,正是为了一切凡人不必理解这些,我的主才走上那条最难走的道路,将自己献祭牺牲了。而你现在却想说服我,非让我容忍有两个神明在世上?”
娜娅头一次见叶萨乌发怒的模样——骑士老了,可还是比女人高大可怖得多。女奴被他强硬又难以理解的话吓得失语,双手抓紧了斗篷。
“…我实在不明白尤比乌斯大人犯了什么罪,非要死刑不可。”她压着心中的软弱喃喃辩解,“若你觉得世上只得一个神明,他便不做神明,他本也不想的。我的主与你的主,想必不是非要你死我活。”
“他不想、不做,也由不得他!”她看见叶萨乌苍老的双眼布满了阴霾,“这确是件遗憾而不得已的事…世上只容得下一个主,叫所有人都信仰。”
娜娅不敢再反驳了。她只惶惶望向这片贫瘠的土地,在卷着沙子的风中立着,不知该往何处去。而她身边的叶萨乌却不做停留,叹着气牵起了缰绳。
“你不再带我去集会了吗?”娜娅惊讶地瞧他独自踩镫上了马。
“我已没资格再去集会了。”
“什么?”
“你也不该去,从今往后都不能再去。”叶萨乌策马踱步,“你没法通过考验,主不会接受你的。”
马蹄声远去时,娜娅呆愣在那,任由风吹开了她的头巾。像是心中的天秤被卸下了一边的砝码般,她忽然就知道该到哪去,该做什么——仿佛被拒绝也成了件能叫人认清内心的好事。她忽然感到,自己本晦暗不清的道路变得明晰,燃起了盏盏灯烛。
“我是第一个拒绝主、拒绝自由的血奴吗?”她冲骑士的影子大喊。
“并不是。”叶萨乌的声音在愈来愈大的风沙中隐隐传来。
“那还有谁?”
“你认识他。”叶萨乌远远勒了马伫立,专为回答她这问题。“那人叫亚科夫。”
女奴转身向西,随商队在贫瘠的荒漠中跋涉了两天一夜,到卢德城前。守城的卫兵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全不认识她。直到天色昏暗,宵禁将近,达乌德换班时辨出她,她方被迎进城门里。
“你怎么忽然一个人回来?”努克又疑惑地将她拦在那栋撒拉逊风格的豪宅前,“尤多西亚大人呢?”
“尤多西亚大人在耶路撒冷能照顾好自己。”娜娅将卷发中混杂的沙砾抖落掉,试图叫自己更体面些,“我有事要见主人。”
“好吧,我这就带你去。”努克唤人来,为她用清水擦拭手脚,“不过自从刺杀的事发生,亚科夫大人逃跑,主人的心情一直差极了,常说可怕的话…”
“主人说些什么?”
“…说什么,要是自己死了,我们全丢了刻印都该如何过活…之类的怪话。”努克点起一盏漂亮的长明灯,小心翼翼递给她,“真是奇怪。尤比乌斯大人是永生不死的神明,不怕刀剑也不怕炮火,怎么总念叨这些事呢?你从前和主人比我更亲密,可要好好开解他。”
娜娅感到一阵不忍,心中的焦急更多了。她紧随努克的步伐,到天井庭院中那座精巧的八角小亭前。
沙漠中的夜空总有最灿烂明亮的星河与最皎洁纯净的月亮,雕梁画栋的屋檐将它们像一幅画般框在天花板上。她可爱又可恨的主人正立在亭中,被服侍着试穿一副新作的精巧铠甲——娜娅头一次瞧他穿甲提剑的模样。每根亭柱都像鸟笼的围栏,每颗锁环都像沉重的枷锁。仿佛无坚不摧的神明已被困于战场,无处遁形了。
神明转过脸,摘下头盔,瞧他的第一位血奴。与初见时那天真的青年相比,他看上去没长多少年岁,仍纤细挺拔,秀丽英俊。娜娅发现他的头发被剪短了——女奴也是头一次看见主人短发的模样。她想,永生的尤比乌斯大人不知要再蓄多少年,才能重新长出及腰的长发。
“娜娅。”尤比乌斯大人冷漠又体贴地发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一听到这声音,娜娅便感觉自己胸口的刻印痛苦地灼烧起来,颈上数年前早已黯淡的咬痕也讪讪发痒。她跪在主人面前,凝重又忠诚地牵起他冰凉的铁手套。
“让我帮您吧,我的主。”她将吸血鬼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让泪水滴在上面,“愿您保初心、存良知,能自强自立、自主自决。
“您怜悯我,我也怜悯您。让我将我知晓的所有事告与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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