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要是你做了国王、皇帝或者苏丹,”雇佣兵在火堆旁,边说笑边烤火,“你怎么过?”
“我一定天天吃烤肉。烤野猪,烤天鹅,烤小鹿。”有个满口烂牙的人正笨拙地在一旁用小刀削咸肉,“我要□□面做的软面包,不要掺沙子的馕饼,还要天天喝最好的酒,不苦也不涩。”
“我最想要一间大宫殿。”一个缺了指头的人用力地比划,似乎那梦想的宫殿就在他眼前。“我要最大最软的床铺,桌椅餐具全用纯金打造,衣服不是丝绸就是毛皮的,堆满整个房间。”
“我要把所有美女都叫到我身边服侍。”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人猥琐地笑了,“□□一人能娶四个老婆,还有数不清的女奴。我要让她们天天只取悦我一个,各个怀上我的孩子。”
可惜,这些回答只令问者抄起火棍,挨个指答者的傻脸,“真肤浅!”佣兵教训他们,“就这点出息!”
“那你怎么过?”
“听着,做国王、皇帝和苏丹,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佣兵故作高深地抱起手臂,“要是我,我就叫所有人都怕我。天底下最好的事,是想杀谁就杀谁,想赶走谁就赶走谁,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儿女也不能例外。要是能这样凶狠毒辣,不择手段,什么美食、宫殿、美女,全手到擒来,有的是人上赶着献给你。”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佣兵愤愤地摆弄面前的火堆,火舌几乎窜到他脸上,“你们听说那希腊人的新皇帝没有?他就这样干。他杀人不眨眼,诡计多端,心机深沉。别人骂他无廉耻无道德,我倒觉得,这才是君王该有的品性,而不是什么虔诚善良之类的屁话。他毒死了长公主,勒死了小皇帝。他不光和自己的侄女□□,还能在60岁强娶12岁的小公主。从前看不起他,笑话他的那些贵族,现在不也非跪在他脚下不可?”
“他天天吃得上最好的美食。”烂牙的人说。
“他能住着最豪华的皇宫。”缺指的人说。
“他有妻子,有情妇,有女奴。”独眼的人说。
“最重要的,他自由极了,能肆意表达自己的喜恶,叫别人必须按自己说的做。”佣兵得了赞许,挺起胸膛来,“做了皇帝,他就敢骂敢杀从前得罪自己的人,能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人生在世,就为这一口气活着。”
他们接着聊了一会,又磕磕绊绊地学着唱起一首阿拉伯语歌谣,像撒拉逊人一般举着鞭子划圈,勾着肩膀手舞足蹈。
亚科夫远远听着这些,只觉得吵闹极了,害他夜里没法入睡。血奴怀抱着自己冰冷的长剑,在沙地上翻来覆去换姿势。真该丢块石头过去,叫他们别再说这些鬼话!他在心里辱骂,恨不得用沙子堵上耳朵。
“都是做梦。”却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这辈子都爬不到那地位,却还吹捧这些。到头来,是你们自己的妻女被欺凌,自己被迫害处死。而你们偏偏就喜欢维护这套话术,不知自己才是被逼着卖贱命的那伙人。”
“哪来的婆娘?”佣兵们大叫着停下舞蹈,找出武器来,“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骚乱惹得亚科夫没法再强闭着眼睛——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魁梧又粗犷的影子在火光边爬起来,双手握着弯刀。
“怎么不接着叫嚷了?没种的玩意。”那女人向地上呸了一口。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无礼。
“我有事问你们。”女人蛮横地开口,“有个叫安比奇亚的红头发贵族,从君士坦丁堡来这的。她住在哪,你们可知道?”
亚科夫皱起眉头,抓着树干爬起来。“你找她做什么?”他藏在黑暗中,哑着嗓子开口“你是谁?”
高大的女人有双明亮的黑眼睛。亚科夫看着她转头,看到她眼角密布的皱纹,觉得似曾相识。“你怎么在这?”女人惊异地张大嘴巴,紧接着爽朗地笑出了声,“瞧你这落魄模样!”
亚科夫一阵恍惚:他发现女人用突厥语跟他说话。被揶揄的落魄人向前凑了几步,走入明亮,细细端详她的脸——一张鞑靼人的脸。一道道火光下润红的晒痕终于让他辨出这张面孔。只是较他记忆里那张,苍老了许多。
曾经坚毅又恐怖的战士的脸,竟因年岁的增长,变得柔和慈祥了一些。
“你来这干什么?”亚科夫带她到饮马的地方避人耳目,“你的儿子呢?军队呢?”
“那你呢?”图拉娜傲慢地抱起手臂,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你不该跟着那黑头发的小子,在哪个宫殿里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吗?”
亚科夫脸庞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痛,刻印也灼烧起来。他又理了下脏兮兮的头巾,生怕颈间的镣铐被瞧见。“…他放我走了。”血奴只回避着敷衍,“这其中有很多事端,讲不清楚。”
“我要是没记错,你和巴图尔同岁,小我6岁。而我今年已60岁了,你是50岁的模样吗?”图拉娜却指他的脸,又指他遮挡着的胸膛。“他没解开你的刻印吧?哪是放你走了。”
“那你的刻印呢?”亚科夫不耐烦地挪开她的手,“你怎么老成这副模样?”
图拉娜哼笑一声,解开自己的毛皮领子。“我来这,就是问这事。”她毫不介意地将胸膛展示给亚科夫瞧——那肌肉虬结,皮肤垂垮,满是伤痕,早已不鲜活生动,引人遐思。
“一个月前,我和奥列格的刻印忽然没了。”她动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可怕的话,“我只好独自来找安比奇亚。”
亚科夫注视着那空空如也的干瘪胸脯,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千百种思绪在他的头脑里痛苦又兴奋地撞击。他晕眩得必须使劲眨眼睛才能保持清醒。“把袍子穿好。”他转过身,掰了块馕饼塞给图拉娜,“奥列格怎么没和你一同来?那呆子还在君士坦丁堡吗?”
“他是瓦兰吉卫队的人,任着职就没法从君士坦丁堡离开,换几个皇帝也不关他的事。”图拉娜一听这问题就翻白眼,咬着面□□上衣服,“胆子小得连兔子也不如的懦夫。没了刻印,丢了主人,也只敢指使我来这寻缘由。”
亚科夫想起奥列格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模样,觉得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安比奇亚怎么忽然收回你们的刻印?”他非故作轻松的语调,“你想得到什么由头吗?”
“我不知道他。”图拉娜吐了口沙子,“我倒有由头。我早不想要这东西了。”
“为什么?”亚科夫向她侧目。因为不愿受人桎梏,更想要自由吗?他暗自揣测。
“因为博剌汗长大了。”
“博剌汗?”
“就是我的小儿子。”图拉娜不满地提醒他,“自从他长到20岁,我哪还有理由不叫他做可汗?我本也是这么想的,才为他改这名字。做母亲的,该为他铺路打基,不多插手。可那吸血鬼不这样想,非叫我领兵。”
这算什么?亚科夫一听这话就轻蔑地笑了。“你自己做女可汗有什么不好?”他将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我倒觉得安比奇亚安排的好。你有这能耐。”
他没想到图拉娜被他的话激怒了——只眨眼的功夫,弯刀已抵到他鼻尖上。“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风凉话,变着法想侮辱我。”图拉娜骂了几句,“我若永远做那吸血鬼的奴隶,就永远不老。你叫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前面,一辈子窝囊,一辈子被我看护,一辈子没机会打仗吗?那还不如叫我亲手宰了他!”
亚科夫无法理解身为母亲的想法。这也算是一种对自由的曲折追求吗?他在心里鄙夷这位母亲异想天开遥不可及的要求。和这相比,杀死吸血鬼的主意难道不是更可行吗?血奴在心里藏着这问题,没敢问出来。他囫囵吞下最后一块馕,拍拍尘土起身来。“…我听说她住在纳布卢斯。”他翻身上马,“你总带了自己的马吧?”
“当然。”图拉娜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口弦琴,嘹亮又恐怖地吹响——她的坐骑应声而来。
二人不顾夜色,在荒漠与岩滩间冒着风沙驰骋而去。圣地不大,纳布卢斯不远,骑马快赶只一天一夜的路程。“再向前走,有座新盖的修道院归安比奇亚。”亚科夫指向沙石山后向北的方向,“她在这靠这修道院的收入生活,我就知道这些。”
“这种地方不是归他们的上帝吗?”图拉娜嗤之以鼻,“神的财产也能随便拿着用?”
“神的财产,拿着用还能免税。”亚科夫勒马止步,“你去找人问吧。”
图拉娜在他旁边,已踩着马镫下了鞍。正值清晨日出,远处的修道院内传出悠长的钟声。“你不帮我问?”她惊讶又鄙夷地瞧亚科夫冰墙似的脸,“我又不会说拉丁语。”
“你的希腊语已经说得够好了。”亚科夫拉起头巾掩起面容,扭过头不肯看她,“希腊语他们也听得懂。”
图拉娜懒得与他推脱,轻蔑地白了一眼便牵马奔去。亚科夫偷偷松了口气,找了个歪歪扭扭的岩壁躲下,只静静瞧图拉娜的背影——彪悍的女可汗停在修道院门前,挺直了腰背大声喊话——她可怖的模样定要吓到修女了,亚科夫想,要是自己去,就能施些在骑士团学到的礼仪与客套,省许多麻烦。可他非要安全又游离地躲在这,又恨不得将耳朵伸长过去。
他远远看见大门中间有个小门板被掀起来——图拉娜的嗓门变小了,与门后的人攀谈起来。亚科夫死死盯着她,仿佛能从那背影盯出她们说些什么话似的。这场交谈比他预想的短太多。没过一会,图拉娜就上了马,直奔他这来。
“怎么说?”直到她奔过岩壁,亚科夫才敢围上前去,“安比奇亚住在哪,你问到没有?”
图拉娜却冲他摇头。
“修女说她死了。”
“什么?”
“她上个月刚与女儿合葬在这,只几个贵族知道。”图拉娜紧捏缰绳,□□的马焦急地来回踱步,“修女说,她生前名声不好,树了敌人,秘不发丧是她兄弟的意思,怕惹人话柄。”
“…哪个兄弟?”
“还能是哪个兄弟?”图拉娜瞪圆了眼睛,“当然是从前成日和你厮混的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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