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为什么舍弃了我?”
“主啊,垂怜。”
修士们边走,边反复着念这两句话。他们举着书引经据典,重演一切磨难。不时地,所有人一齐跌倒哀嚎哭泣,过了一会又互相搀扶着爬起来,互相擦拭彼此的泪水。
亚科夫屏住呼吸,紧张地尾随那片火光,不敢太远也不敢太近。队伍在夜里缓慢地走走停停,出了约沙法门,向橄榄山山顶去。一条短小的山路,因耶稣走过而变得漫长无比,崎岖坎坷。庞大的送葬队如一条大河的支流般,融进山上的守墓人、忏悔者与苦修士中。路的两侧尽是坟墓,有大有小,有新有旧,一层压着一层,像一座平缓的塔——这是圣地,在真十字架的脚下,愈是靠近受难地的墓地价格愈是高昂,仿佛只有显贵之人才能先受复活的喜悦。
娜娅、努克、达乌德,与更多面熟的血奴,他们一个接一个在这队伍里被亚科夫找到认出了。这毫无疑问是尤比的队伍。尤比为什么不回到住处去,为什么非在夜里上山来,为什么唤来这么多的修士与奴隶,为什么带来母亲的铸像?疑问太多,堆在亚科夫心里,逐渐糅成了一团晦暗的不详预感,逼迫着他迈动脚步。
血奴绕到队伍侧面,藏在风沙、香雾与黑暗中。他们终于爬完了山,一直挤到崖边停下。
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与牧羊人守在山顶,围着另一只棺材——它简陋极了,是烂木头打的,仿佛已经下葬埋了几年又挖出来似的。众人如幽灵般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又坚毅。见到他们,修士们也停止了歌唱,奴隶们也放下了黑石棺椁。
所有火光停在悬崖边。所有人等待在那,不知在等待什么。
尤比走上前去。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头亚科夫熟悉的黑色短发,与一副亚科夫陌生的漠然表情。
而在对面,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正从木棺后缓缓踱步而出。那人披着件极为破旧的亚麻长袍,脸全藏在兜帽下,挡住了一切火光。所有乞丐全克制地挤在他的来路,触摸他的衣角与鞋——那是谁?亚科夫隐约做着猜想,忽然觉得这寒冷得令人发抖,仿佛呼出的气能结成霜一般,手指与脚趾都僵硬得发麻。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吓得他险些拔出剑来。
“许久不见。”叶萨乌缓缓按下他的手,极小声地说,“我以为你已经离开圣地了。”
亚科夫认出他的声音,张着嘴说不出话。“…你来这做什么?”他问,“你不是自由了吗?”
“当然,我是自由地来这的。”叶萨乌的话带着笑意,莫名瘆人,“我自由地追随我的主来这。”
伊纳尔特。亚科夫一边在心中重复这名字,一边死死盯着尤比对面的身影——这不知是疯子还是空想家的家伙想杀死所有的吸血鬼,包括尤比。血奴想起这事实,忽然出离愤怒:尤比明知道这事,他想,尤比一点也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正义与邪恶,理想与现实,神性与兽性,就像一条绳的两端似的。”叶萨乌说着疯话,却像读了亚科夫的心,“你的主人活在世上,定要在二者之中选择其一,无法游离在外。他选择了我的主,没选择荒淫可怖的另一位。难道你觉得,他该做相反的选择,才会更合你的心意吗?”
可无论选择了哪一边,哪一边都容不下另一位主。亚科夫想起安比奇亚的死讯,脸庞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他太年轻。”血奴只说,“他选得太早了!”
“你的主人没像你以为的那样愚笨,也没像你想象的那样纯洁。”叶萨乌摇摇头,“你说这话,未免太不尊重他。正因如此,你才沦落到如此下场吧!”
亚科夫被说得哑口无言,羞愤难当,好似自己披着的一层道貌岸然的布被轻易揭开了。而叶萨乌没理会他的难堪,只快乐地向“主”的方向行进,也试图随众人匍匐在那。亚科夫再次在黑暗中孤身一人了。
四周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火苗燃烧与风沙飞舞的声音。两位吸血鬼停在彼此面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丝毫不敢触碰对方。
“亲爱的哥哥。”尤比得体地行了礼。
“你长大了,真是个奇迹。”兜帽下传来嘶哑的声音,像是一副干渴了数年的嗓子在说话,“你和母亲长得像极了。”
亚科夫隐隐想起,第一次见安比奇亚时,她也向尤比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血奴的心里也重复了一模一样的疑问:孩子长大算什么奇迹?
“多亏娜娅,我听说了你的事,了解了你的理念。”尤比说,“正因如此,我才信任你,才提出这交易。”
“我也能理解你的执念。”那副嘶哑的嗓音说,“可我仍需告诫你最后一次。你的信任与认同无法改变我的信条。”
“我明白你说的,也明白我做的。”尤比的声音坚定极了,“让我们开始吧。”
短短的几句话让亚科夫心惊胆战。什么交易,什么执念?他现在竟一点也听不懂尤比的话,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安比奇亚的死一定是某种奇妙的伪装,亚科夫本认定了这事,可现在他竟也拿不准了——全是尤比做的?尤比认同了什么理念?——自己的数年间的教诲究竟给尤比带来了什么,自己终究无能地违背了刻印的命令吗?
这想法一诞生,血奴的胸口便迸发出可怕的剧痛,像锁链一般绞住了他。甚至连他脖子上的铁环也容不下他涨血的脖颈,死死勒进了皮肉里。
伊纳尔特举起一只死人似的手——不止有死人般苍白的皮肤,还有死人般枯槁的骨节,仿佛一折就断,一碾就碎。他身后的血奴抬了木棺上前。
尤比也举起自己覆着甲的手——冰冷精致,由坚硬的钢铁铸成,每片优美的弧度都尖锐而锋利,像利爪一般。他身后的血奴抬了石棺上前。
紧接着,除了他们以外的所有人,无论修士与苦僧,乞丐与奴隶,全按住心脏,跪倒在地。
“不可欺瞒,不可背弃。”
“此约中,虚伪无可容纳,欺诈不逃慧眼。”
“既定之程将循,一步不可差,一步不可迟,一步不可越。”
“必当如此。”
“必当如此。”
誓言已下,两只棺椁被血奴们各自开启。尤比奔去奢华的石棺,伊纳尔特奔去破旧的木棺。二人望着黑洞洞的棺室——尤比从中提起一只罐子,取出里面干瘪的死婴;伊纳尔特从中拎出一袋包裹,取出里面生脆的骨头。他们举起手中的东西,展示给在场所有的人瞧。
这都是什么?这诡异的场景叫亚科夫浑身发毛。他想起一些黑心商贩盗卖圣人尸骨的轶闻。那是谁的尸骨,又是谁的孩子?
紧接着,尤比拿出了那枚戒指:一枚黑曜石做底的,血滴似的红宝石戒指。
“我将它的真实向你证明。它并非赝品,并非伪造。”吸血鬼踩上棺椁,将戒指套在死婴的手指上。
起初,亚科夫觉得尤比怀中那具干枯的弱小尸体像木乃伊,诅咒应验一般变成了行尸走肉的妖魔,咯吱作响地摇动手臂;可很快,它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宛若新生才刚刚开始,而死亡从未发生;它飞快地充盈血肉,似乎从那枚神奇的戒指吸取了真正的生命,似乎戒指才是它真正的母亲。
血奴震撼地发觉,他貌似正在见证一个吸血鬼婴儿的新生——还是复活?
可紧接着,伊纳尔特怀抱着包裹中的尸骨上前去。
“你已证明了你的诚信。”他的另只手不知何时提了一把剑——亚科夫发觉,那剑柄上镶着一只红宝石,和他腰上别着的一模一样。“同样地,我也将尸骨的真实向你证明。我绝不作假,绝不欺骗。”
伊纳尔特举起剑时,亚科夫一下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血奴终于看见尤比寒如坚冰的眼神露出一丝破绽,甚至恍惚觉得,尤比似乎正向他这寻来——他当然知道我在这,他在向我求助!亚科夫立刻自负地认定这事,胸前的刻印如火山喷发般迸出温热的暖流,颈上的铁环似长出了新的链条被拉扯着牵去。可还没等他做些什么,那双湿润的、像滴着血一般的红眼睛一下子暗了,惭愧又无奈地躲闪了一切。
剑无一丝犹豫,就穿透了婴儿的身体。它呛着血哭起来,一瞬间就已沉寂。可又有新的诡异声音取代了可怜的哭声,四面八方而来,像风铃珠帘一般清脆地叮当作响——亚科夫拼命地寻找这声音究竟来自何处。很快,他发现了两个源头:一个来自伊纳尔特怀中的骨头,婴儿的血正滴在上面;而另一个,来自那银质半身像的头颅内,正沉闷地撞击。
“…你也证明了你的诚信。”尤比的声音中压抑着悲痛与不甘,可他依旧坚强地立在那,“交易成立。”
“交易成立。”伊纳尔特拔出那把血淋淋的剑,“为回应你来之不易的诚信,我会待到复活节结束,看母亲究竟能否回应你的呼唤。”
尤比从婴儿的尸体上取下那枚戒指时,亚科夫终于搞清了交易的内容。
“你这傻子,别给他!”他忍无可忍地大喊,被刻印催促着想冲上前去,“你不能给他!”
可他喊得太晚了,身后还有人立刻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叫他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伊纳尔特接过那枚戒指,摆弄着那枚长剑,将戒指镶进凹槽中;而尤比抱过母亲的尸骨,戴上了头盔,仿佛盔甲成了他最坚实无懈的一层外壳,将亚科夫的声音阻拦在外了。
那枯瘦高挑的吸血鬼终于拿到这件心心念念的至宝,正死死握紧,细细打量。他掀起头顶破旧的斗篷,露出一头散乱银发,与一张瘦削冷峻的、有红眼睛的面庞——这与亚科夫记忆中壁画上温文尔雅的形象大相径庭。像他已一只脚迈进了坟墓,像他已成了祭台上的祭品,像柱上的苦修士,像他自戕的母亲。一枚神奇的戒指,亚科夫想,能将尤比变成温暖脆弱的孩子,能将安比奇亚变成含辛茹苦的母亲,可到了叶萨乌口中仁慈大爱的“主”手中,却将“主”变成了一个残忍可怖的恶魔。
他背后所有的信徒为这枚珍贵的红宝石戒指狂欢哭泣。“主是万能的了!”他们振臂大呼,“主将是唯一的主!”
一瞬间,两团黑色的烟雾腾挪而起,带着交易来的宝物消失在夜色中。亚科夫想辱骂伊纳尔特的狂妄,想辱骂安比奇亚的轻率,也想辱骂尤比的愚蠢,更想辱骂自己的渺小。他的刻印发作着,恍惚地被一双有力的手向后拖拽,一直拖行到送葬队伍的末尾。血奴终于想起,该转头分辨是谁在阻拦他,竟有如此大的力气与不凡的身手。他转过头,在夜色中瞧见一张熟悉的深色面庞。
“这是为你好。”塞勒曼冲他微笑,“别反抗。”
一个沉重坚硬的东西狠狠砸在亚科夫的后脑勺。他立刻头昏眼花,陷入无知无觉的漫漫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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