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星期一,尤比将尸骨带入圣墓教堂。他将看门的修士与掌钥匙的修女全肆意变成了血奴,然后问他们话。“我的主,请到地下去吧,能避人耳目。”引路人是个亚美尼亚人主教,“您能在那找到阿芙洛狄特神庙的废墟。”
“希望爱与美的女神也能在此神圣之地复活。”尤比面无表情地祈祷,“我是她的阿多尼斯,也是她的丘比特。我也宁愿为她哭泣七天七夜,只求她从冥界返回。”
血奴们走过长长的阶梯,将石棺与银像搬入礼拜堂更下的石窟中,又将备好的锄与楔递给工匠。吸血鬼摘下头盔,点起蜡烛,紧盯着他们一点点小心地破开那具银像。在看见那团血红的、满是焦斑的亚麻布时,尤比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他本以为,母亲的头也许全烧光了,燃尽了,只余一捧灰烬——原来姐姐的工匠们早想到有如今开启它的一天,在银像中巧妙地搭了一间中空的室。他亲手取出头骨,抱在怀里亲吻她。
血奴们开启那尊豪华棺椁,遵医师的命令,将那些零碎的骨头拼作一副完整骨架。最后,尤比在最上的脊椎旁放下了头颅。
至此,太阳升起,第一个夜晚结束了。
星期二,尤比将所有随行的修士唤到身边,请他们与自己论道。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吸血鬼将侄女幼小的尸体提在手中,将她的血尽数挤进棺内,聆听骨架动摇、母亲回归的悦耳声音,“你们都是最渊博的学士,最虔诚的信徒。你们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修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更有甚者已被残忍血腥的仪式惹得干呕。“…真正的自由,是您能遵从良知,能用法理引导意志的结果。”多米尼科主教上前去,“真正的自由该是正义。”
“这倒是个新奇的观点。”尤比坐到棺边,好奇地端详他的模样,“为什么?”
“上帝给了人良知,给了人法理。在良知与法理之下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也是所有人的自由。”多米尼科主教不敢抬头,“您一路走来,该最清楚自由并不代表为所欲为,用权力践踏他人,将他人视作奴隶与牲畜…您是位善良又智慧的神明,您心存怜悯,您仁慈仁爱…”
尤比发现主教的血正涌到脖子上,还听见主教呼吸的声音开始发颤。“良知与法理维系的自由实在太脆弱了,轻而易举就能被打破,存续却千难万险。”他怜悯地发问,“其一,是有强壮的恶人作祟,非要为私利而打破良知与法理,不存同理心地压迫统治他人时;其二,是有狭隘的愚人发难,自认有良知与法理却不解其意,将其视为排除异己的工具时。不光人与人,国家与国家间为战,宗教与宗教之间为战时,良知与法理能做什么,正义与自由又何在呢?要是你们偏偏遇到了不存良知、错解信仰,也无视法理的人…像我一般,又该如何维护自己的自由?”
“但真正的良知和法理再弱小,终还是存在,主啊!”多米尼科主教跪在他脚边,吓得亲吻他的鞋子,“您会思考这些,就证明了您尚存人性,尚有内心的良知与法理在呼唤您啊!您是向往自由,向往正义的!”
尤比起身,盯着他光秃秃的脑袋看了一会。天使与魔鬼在他的头顶盘旋战斗,使四周鸦雀无声。最终,吸血鬼缓缓叹息。
“我放你走。感谢你的谏言。”他说,“请下一位。”
棺中的尸骨彻夜聆听他们的辩论。第二个夜晚被耗费殆尽时,尤比推上了棺盖。
星期三,尤比将自己所有的血奴聚集到面前。“我要求你们所有人必须背叛我。”他说,“我会解开你们的刻印,赐你们自由。”
“您独自一人在这没人照顾您!”努克的膝盖落在石砖上,“大人,没了您,我还能去哪?”
“您需要有人带着管着您的人!”达乌德捂着胸口劝诫道,“是我做的不如亚科夫大人做的好吗?”
“这太危险了。”娜娅悲伤地牵起他的手,“您已在为后事做打算了吗?”
尤比的目光从血奴们的脸上一张张移过去。“这是我的命令,也是我的祝福。”他指着通向地上的门洞,“只要踏出这礼拜堂,我就会解除你们的刻印,这是保住你们生命的唯一办法。若你们不肯,就一同陪同母亲,面对死亡吧。”
他的血奴们一点点离开了。先是新买的撒拉逊奴隶,然后是从君士坦丁堡跟随而来的侍女与脚夫。最后,连亚科夫买来的那两位斯拉夫人厨娘也走到了门柱外。
这只剩下了努克、达乌德与娜娅。“走吧。”尤比最后一次劝他们,“就当这全是一场噩梦,回到光明的世界去。从今往后,忘却这些,你们就是自由的。”
三位血奴终究扛不住刻印的痛苦与死亡的恐惧。他们割了自己的手腕,攒下干净的血给主人,然后安静地离开了。
星期四,尤比饮尽了最后的血。
星期五,尤比孤独地哭嚎了一整天,唤母亲的名字。
星期六,尤比亲自推开了棺盖。
礼拜堂中的蜡烛已燃尽了,但吸血鬼的视野依旧明亮。他与森森白骨面面相觑,相对无言。是缺什么呢?尤比想,也许复活非要鲜血的洗礼才行。血海。他想起母亲的葬礼上,姐姐曾告诉他的,曾演示过的——每人一滴鲜血,兴许是不够。
尤比凝视着自己锋利的铁手套。仿佛他的眼将成为审判的烈火,他的手将成为酷刑的工具。也许他非要走上那条路不可。
星期日到了。天气出奇晴朗,复活节的欢庆也到了最热烈的时候。吸血鬼穿戴整齐,用盔甲层层包裹自己,走出地下室。他看见有人扮作耶稣的模样,头戴荆棘冠,肩扛十字架,在所有人的簇拥下回到坟墓中——阳光强烈,惹得他的眼睛发痛。他躲回圣墓教堂刻满十字的石柱后,盯着那块染着血红色的停尸石,陷入孤独与死亡的迷思中。
“您是尤比乌斯大人吗?”有个传令官寻他,“诺克特尼亚斯家族的第三子?”
“我是。”尤比僵硬地转动脖子。
“我来传摄政王的令。”传令官清了清嗓子,展开一纸契约,“我前来告知您请愿的结果:卢德城与周边的四个村庄已达年限,该被收回,重新归属伊贝林男爵。很遗憾,您不再是城主了,也没被分到新的封地。”
尤比感到眼前闪烁起一片灼目的昏花。他在头盔下张了张嘴。“摄政王?”他问,“我是向鲍德温国王本人请愿的。”
“哦,这个,您一会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传令官收起契约递给他,又怜悯地补了几句,“您在城中有新建宅院吧?听说又大又奢华,可现在难说还算不算件好事了。若是您还想继续住在那,该向伊贝林男爵交税。那样大而奢华的庭院,税费您担负得起吗?我听说,您于骑士团那还有许多债务。”
尤比想起无数个与亚科夫一起躺在香雾中的夜晚。“我不住那。”他敷衍道,“我不要那房子了。”
“啊?那您有什么亲戚朋友,能使用上的贵族人脉;或者说,您在骑士团有熟人,要参军去?否则,您住哪呢?”
“我的姐姐死了,没留下遗产。”尤比麻木地应付,“我在骑士团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那您自求多福。”传令官遗憾地摇头,退了几步,“祝您好运。”
尤比听得烦躁,巴不得他快点离开,还自己清净。重归落魄的贵族靠在门柱边,看着传令官避之不及地步入教堂外的阳光下——街上正传来唱诗班的声音,修士们手中的香炉甩得叮当作响。尤比躲在门边的阴影里瞥了一眼:又是一支送葬的队伍,只是这支格外庞大华美,竖着面金线绣的天蓝色十字旗帜。耶路撒冷的标志,尤比想,一个大十字,四个小十字。他又瞥见后面更多的旗帜:白底红十字,黑底白十字,白底绿十字,狮子,条纹,鹰、与圣人。披甲的骑士们在旗杆与马匹间拥挤地行走,戴纱的贵族们手捻帕子擦拭零星的眼泪。
十字军钟楼的钟声就在他头顶响起来,连带着全城所有的钟声一起鸣响。“愿他安息。”街上有执事大喊道,“耶路撒冷的捍卫者,君王鲍德温,已蒙主召回,归于尘土!”
那得麻风病的国王死了,尤比豁然地想,自然不能再回应他的请愿。他望着那支队伍走进圣墓教堂,从他身边穿过。先是举十字架、旗帜与圣物的僧侣;然后是守护王旗与灵柩的贵族亲眷;他们的两旁围着骑士团的骑士们,紧随着些送葬的仆从与追随者。吸血鬼不想再理会,只转头向地下礼拜堂去——忽然,有四名魁梧的圣殿骑士结伴拦住了他。四只刻印在他们的心脏上鲜红地亮起来,獠牙与血滴的形状清晰可见。
“我们是安比奇亚派来的。”其中一人直冲到他面前。紧接着,剩余的三人包围了他。“跟我们走。”
尤比迅速地扫了一眼他们腰间的长剑——四名骑士用着同样款式的剑鞘,都奇怪地用布条缠住了剑柄,遮住了上面一切装饰。
“回去告诉伊纳尔特。”他指着骑士的心脏命令道,“这伎俩太蹩脚了。”
对付凡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他们变成自己的血奴。尤比想,这已是一种最怜悯的方法,能叫他们有机会离开吸血鬼的纷争,留下一条命来——吸血鬼看着自己的刻印覆盖了骑士们已有的,可痛苦的神情只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一瞬。骑士们依旧如石头做的巨人一般不动如山。
“别缠着我。”尤比惊讶地又试了一次,“滚开!”
这次依旧失败了。骑士们伸手想抓住他,另只手拔出剑来。缠好的布条从剑柄上草草滑落,露出熟悉的红宝石:一共四只,一模一样,四方而来,难分难辨。
哪一只是真的?或者全是假的?
尤比不敢作赌,只得腾挪辗转,化作一阵灰尘似的黑烟逃脱骑士的掌心——从前他只拖着轻便的丝绸袍子与头巾流窜,可如今,沉重又坚硬的盔甲拖累了他的速度,又有幽深的恐惧自心底迸发。死亡!尤比忽然发现,直面它时,求生的本能就如火山喷发一般迸裂而出,似乎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不足与之抗衡。
他躲到通向法兰克教堂的二层望台,试着居高临下操控骑士们的血液,想叫它从口鼻眼耳中全涌出来。这是最方便快速的杀人方法,轻而易举就能战胜最勇猛的战士——尤比这样想着,却发现有股无形的力保护着骑士,叫他们的血受了庇佑——年轻的吸血鬼终于意识到血奴在战争中的真正用法,心中寒冷得似掉进冰窟一般。眨眼间,敌人已顺着楼梯爬上来,手中可怖的长剑张牙舞爪地伸过来。
“你躲在哪?”尤比绝望地大叫,“伊纳尔特!”
他推倒礼桌边耸立的大烛台与圣人塑像,翻下楼去。清晨斜斜的阳光刺进他头盔中,晒得头发与耳朵冒出焦糊的黑烟——尤比顾不得这疼痛,抬头向停尸石两侧的长廊中瞧:圣墓教堂与其他的教堂布局无异,呈十字分布。中心是间大礼堂,一个环道绕着礼堂连接南北两方;母亲的棺椁被放在南面的礼拜堂深处,耶稣的空墓修在北面的圆形穹顶下;东边是骷髅地,西边是停尸石。尤比向左瞧,麻风国王的葬礼队伍正向圣墓与礼堂涌去;可他又对右面挂念不舍,生怕母亲的尸骨先遭了厄运。
骑士们正从楼梯上下来,紧追不舍——他们从右边赶来。
尤比想也没想,就引着他们向国王的灵柩去。盔甲与衣物实在太重而显眼,他从中脱身而出,变成一只蝙蝠藏进主教的长袍里,被带进那间狭小神圣的墓室。圣歌响了起来,蜡烛也被点亮,王冠与权杖正正置在了祭坛中央。尤比庆幸地发现那四名骑士跟随而来,已丢了他的方位,刚想稍作喘息——主教钻出矮墓,扫了下袖子,他忽然被暴露在穹顶通透的阳光下,晒得翅膀与背上的皮毛火烧一般疼,尖叫起来。
“一只蝙蝠。”他听见主教挥着手驱赶他,追击者们纷沓而至,“快弄走这东西。”
尤比狼狈地飞向檐柱,爪子扒在十字架的纹路上,向更暗的走廊深处攀爬。他绕开葬礼的人群,赤身**地沿环道向南边走。路过骷髅地的石龛与祭坛时,他忽然恶毒地想,该把这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的血奴,无论国王、贵族、主教、骑士,叫他们做自己的替罪羊才好——就像所有吸血鬼该做的那般。吸血鬼的战争不就是对刻印的不停覆盖,对血奴的无休止争夺吗?若是为了自己活命,为了母亲复活,是不是行何等之恶也有缘由,能被原谅呢?
想到这,尤比背上的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藏进天花板的缝隙,锋利的指甲从他指尖拔长而出。
四名骑士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十分清脆,回响悠长。他们谨慎地四处端详,不放过任何角落,看起来训练有素,坦然无惧,像是专门培养来狩猎吸血鬼的杀手似的。尤比依旧没有放弃争夺他们刻印的努力。他与不知身在何处的兄弟反复角力,比拼谁的意志更坚定坚韧,谁的视野更明亮开阔——终于,尤比抓准机会,拽着落单的骑士躲进一间修士用的狭窄小屋,拔下他的头盔。
他的利爪抵在敌人动脉边,满意地看到血奴终于露出一副被强迫的、屈辱的疼痛表情。“把你的剑给我!”尤比不假思索地命令道。
出乎意料地,吸血鬼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久违的表情:那骑士是个日耳曼人,眉眼却像斯拉夫人,该是混血。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眼中露出视死如归的不屈,手还颤抖着将剑刃伸向尤比的心脏——尤比想,就像亚科夫被他关起来时,颈上套着铁环时那副模样似的。就像世上从没有任何事物能叫他做奴隶,能叫他肯顶礼膜拜似的。
吸血鬼不费力气地踢开那把剑,然后用指甲撕开骑士的锁子甲、羊毛内衬与映着刻印的皮肉,手指沿着肋骨探进去捏住心脏。它跳得十分有力,像一只鸟在手心里挣扎——尤比用力挤碎它。血溅进嘴里,落到舌头上,是一种熟悉的苦涩味道。
他丢下尸体,捡起长剑,拨动剑柄上的开关取下一枚戒指。尤比盯着那血似的温润宝石,仔细端详了一会,实在辨不出真假。他只得举着剑,砍下了骑士的头——如此既定的死亡没法再被任何神迹扭转了。吸血鬼拖着无头的尸体推开门扉,发现另三位骑士已无影无踪,似乎落败而逃了。
“我不入你的圈套。你的血奴要么做我的给养,要么做献给母亲的血海。”尤比喃喃道,“你派一个来,我便杀一个;你派一百个来,我便杀一百个。我绝不坐以待毙,绝不束手就擒。伊纳尔特,你的自由与正义打不倒我!”
穹顶上的日光似乎因他邪恶的坚定而变得晦暗了。尤比抬头望去,望见了平生所遇的第一次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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