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复活节过去了,没消息传来。亚科夫被强迫着习惯了牢狱里的生活。塞勒曼给他的理由实在充足的过分,非叫他在“自由”与尤比的死活间做抉择。时间久了,亚科夫甚至觉得,好似他的不自由已能代表些什么,像一根绳套在他脖子上,扯断了就显得天真、冲动、不通事理。仿佛所有成熟理性的人,全是用放弃自己的自由才能换来这来之不易的成熟理性一般。
要是他自己决定被关在这,那么他是自由地被关在这吗?亚科夫日复一日地思考这问题,简直快要忘记时间的流逝。这问题折磨他,叫他精神恍惚,痛苦挣扎,让太阳和月亮在狭窄的天井中只得徒劳地轮换穿梭。
事发起初,亚科夫发现塞勒曼分给他的馕饼与烤肉变少了,洋葱与鹰嘴豆泥也不再新鲜。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抱怨,觉得这作为囚犯的待遇理所应当;紧接着,他饮的酒水中带上了酸涩味,混了杂质。他倒不觉得这是塞勒曼刻意苛待他,因那惹人厌烦的“阉人狱卒”貌似也像他一般日渐憔悴,节衣缩食;再后来,有一天,他听见塞勒曼在外面与一个撒拉逊商人用阿拉伯语争吵。
“我没法再来了!”那商人喊,“钱没命重要,你给再多钱我也没法办这事!”
亚科夫躺在一张简陋的羊毛铺上,歪着头躲开天井投下的阳光。他从沙地拾起一片尖石头——血奴很快发现这不是块尖石头,而是片陶瓷碎片。上面古老的手绘纹样斑驳褪色,不知已被风沙蚀了几百年。
“好吧,我体谅你。”他听见塞勒曼对商人叹息,“我再想办法。”
不一会,外面传来马蹄与车轴的响声。“亚科夫,我必须出趟远门,大概要花十天。”塞勒曼的脸出现天井上,用绳绑着只篮子投下来,“我把剩余的所有食物和水都留给你。”
亚科夫微微转头。“安比奇亚唤你了?”他随口猜测了一句。
“并非如此。”塞勒曼的声音忽近忽远,“最近战乱,送吃喝的商人不肯来了。我需要去找更远的市场,寻稳定的水源和粮食来源。”
亚科夫对这理由毫无兴趣。“嗯。”他草草应了一声,倒回羊毛铺上。
很快,塞勒曼的脸再次堵住天井。“我想你已明白事理,但我还是要嘱咐你。亚科夫,不要逃跑。”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别饿死自己,你明白了吗?”
亚科夫不想回话,只面冲着石壁发呆。他不情愿地抓过尤比的旧头巾蒙在脸上,听着马车在天井外吱嘎作响地远去。
在马车离开的第三个安静的夜里,亚科夫才肯爬起来,瞧瞧篮子里有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他惊讶又不出意料地发现,里面的东西已被老鼠偷了个精光,只剩下渣滓。
一瞬间,亚科夫想,自己干脆真饿死在这,结束痛苦好了。兴许这对尤比也好,能叫尤比少个软肋,少个拖累。紧接着,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哀鸣起来,这念头就立刻又消失了。亚科夫默默为这不可理喻的想法痛骂自己。
血奴终于仰起头,打量天井外皎洁的月光。
亚科夫点起火把,试着抓着石块爬上井壁。可监牢精巧,天井高耸,坡斜得厉害,他没踩几下就摔下来;他又寻了绳,栓成绳结掷出去,想着也许能套到些抓力的树杈与巨石。可掷了几次,亚科夫很快发现,外面是光秃秃的石板路,没任何东西可勾可套。
血奴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他静下心,打量四周,在歪歪扭扭的碎石间找到了立柱的痕迹。刚被带来时,亚科夫对这一无所知,只听塞勒曼讲这曾是座枯井;现在,他认为这更像座遗迹——像座宫殿。若是修在沙漠里的宫殿,地下必有蓄水池与仓库——于是血奴又强打精神爬起来,用石子挨个敲击看着可疑的地方,听哪有空洞的声响。很快,亚科夫找到了一块松动风化的岩石。
他屏住呼吸,拾了块大石头,狠狠击岩石脆弱的角。如他所愿地,那其实是一面脱浆老化的砖墙,没两下就被蛮力敲得倒塌下去,露出一间透着月光的开阔空室,自由的寒冷气味从中弥散而出。
跨过废墟时,亚科夫看到有具头骨被呈在一个锈迹斑驳的银盘中,静静地躺在出口处,要向他倾诉些什么似的。
他盯着那双虚无空洞的眼窝,没作理会,只越过骷髅,攀上乱石堆,离开牢笼。死海光辉的波浪一下闯入他的眼帘——亚科夫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山的山峰上,视野开阔,空气清凉。死海对岸,耶路撒冷的黄金十字架触手可及,在夜里如北极星般璀璨夺目;可海的这边,荒凉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山川层峦叠嶂,崎岖难行。亚科夫被这自由又迥异的美景惊呆了,看了好一会,直到饥肠辘辘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回到天井边,在塞勒曼睡觉的地方找到一个包裹——是那把被收缴的长剑。柄上透亮的红宝石正被月光晒得泛起火彩。
血奴再次将剑鞘的皮带栓在腰上,用头巾蒙住脸。他沿着一条坎坷山路走了一夜,在山下找到一个空荡荡的村子。“这是哪?”亚科夫用阿拉伯语问路边的老人,“你有吃的吗?”
“这叫穆卡维尔。”老人给了他块硬邦邦的饼,又指亚科夫来时的山坡上,“这的人都走了,基督徒杀我们,你也走吧。”
亚科夫道了谢,跋涉而去。
他沿着死海的盐滩行走,四天后,到了耶路撒冷的城墙下。又过了两天,到卢德城的城门。众人谈论着君主们逝世的新闻:曾残暴嗜血的罗马皇帝被人在大竞技场砍手砍脚,凌辱致死;得麻风病的鲍德温国王也已去世,要葬在圣墓教堂;就连向来驰骋沙场的萨拉丁也患了重病,已不得不回到开罗休憩。这种混乱时候,没人会记得一个数年前被骑士团开除出籍的落魄家伙——亚科夫这样想着,走进那简陋的城门中去。
曾经的骑士队长对这一切街道都了如指掌。亚科夫望着通向圣乔治教堂的大道,瞧那些商铺与小贩,打量四周巡逻的军士。这全物是人非了,他想,他没在这些熟悉的标志与房屋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算作坏事也不算作好事。血奴从教堂的拐角向北走,腿脚遵着数年前的记忆,根本用不着他思考回忆——走了一会,他停在那栋华美的宅院前。
门楣上,尤比的徽记已被替换掉了,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痕迹。它大敞四开着,脚夫与工人来来往往,里面传出一股奇怪的刺鼻味道。亚科夫伸头望了一眼——天井的八角小亭被拆掉了,里面挂满了颜色各异的丝绸,在太阳下晒着;曾经别致幽静的流水喷泉全被改作了染池,各种难闻的气味正是从那些鲜艳的池水中飘逸而出。
“你想找活做吗?”一个看门人问亚科夫。
“我来寻人。”亚科夫答,“这宅院从谁那得来?我要找从前这家的主人。”
“这宅院是先抵押给圣殿骑士团还债,又叫我们拍买来的。”看门人摇头摆手,“你问骑士团的人去罢。”
这话叫亚科夫隐隐心寒。他为难地握紧了剑鞘,踌躇四顾。一队女工正赤脚踩着紫红色的水沟,扛着湿漉漉的丝束从他身边穿行而过——“啊,你终于来了!”忽然,一个年长的妇人挤到亚科夫面前,用一只泡囊发皱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知道您会来,等了您太久了!”
亚科夫分辨了一会才认出那张脸,认出她的希腊口音:娜娅的脸倏地老了许多,本还算作干净柔软的双手已被烫得满是死皮与水泡,几乎没法再握笔了。
“努克和达乌德呢?”亚科夫问,“他们没留下来?”
娜娅拉着他到城外一间矮房,亚科夫要弯着腰才钻得进去。“尤比乌斯大人解开刻印后,他们结伴去了埃及。”娜娅说,“两个男孩都长得像埃及人,又会说阿拉伯语。他们尚年轻,身体强健,头脑灵活,也许将来能在那有所作为。”
亚科夫坐在她临时收拾出的一块干净的稻草铺上。他仰起头,为这狭窄的斗室愤懑又辛酸。“你本也用不着这样。”血奴小心地将头巾堆在脖子边,“他放你走了,你为什么不回到尤多西亚那去,和自己的孩子团聚?”
“我怕他,怕再把别人卷进这些事里。”娜娅低下头,紧紧攥住胸口的护身符,“…我也对他有愧。”
亚科夫鄙夷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忏悔。
“若您听了这些事,想杀了我泄愤也好。”娜娅平静地娓娓道来,“从前,我怕他也怕您,怕得几乎五体投地,将恐惧转为崇拜才能生存下去。怕得久了,就总想寻出路,寻自由才好。然后,我认识叶萨乌,去了他们的聚会…大人,当初那事也有我一份。叶萨乌是被我放进宅子里,才有机会杀人的。”
这事已经不再能让亚科夫发怒。“我猜到了。”他只简短地说。
“我心想着,他们冲安比奇亚大人去,不该伤害尤比乌斯大人…我还犯了更可怕的错,请接着听我说。尤比乌斯大人是个善良的人。既然善良,又为何不能与他的兄弟共处共治呢?于是,我想办法为二位神明作联系,叫他们作了场交易,各取所需…我不知道尤比乌斯大人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他的兄弟能残忍无情到这般地步…全是我的错,主啊,真该叫我下地狱去。”
亚科夫呼吸的声音越来越重,手捏得剑鞘上的皮带咯吱作响——但同情终使他克制地平息下来。不是娜娅也会是别人,他想。
“…他变成了什么模样?”亚科夫问,“尤比现在在哪?”
娜娅一听见这问题,眼泪就从眼眶中掉下来。“他还在圣墓教堂呢,大人。”
“为了复活他的母亲?可复活节早过了。”
“他…尤比乌斯大人被困在教堂里,没法再出去…”娜娅抹去眼泪,“他被他兄弟的血奴包围,日日袭扰,想取他性命…我得知这事,可没法再去教堂里劝他,也没胆量。我没了刻印了,我怕死。我守着这条性命,只盼望您能回来,为他结束这场残酷的战争,也为我结束这痛苦的折磨…”
亚科夫从草垛上站起来,想径直冲出门去,直奔耶路撒冷——可又垂头丧气地坐回来。血奴将手指插进头发里,发狠地拉扯。
“我不该来。”一瞬间,亚科夫甚至后悔了,想回到监牢里,“我来了又有什么用?我是他的拖累,是他的诱饵,会害死他!他不听我的话,从前不听,以后也不会听。你盼我来又能做什么?”
“别这样说,大人。”娜娅跪在他脚边,“他爱您!要不是您,也不能有别人结束这一切了!”
她动着干裂的手,从一旁的稻草铺中翻出一只陈旧的包裹,放在亚科夫膝盖上。
“这是什么?”亚科夫抬起头。
“去年复活节后,卢德城的财产大多还了骑士团的债。”娜娅说,“这是我为您留下的…尤比乌斯大人将它一直悉心保存,到如今,一定能派上些用场。”
去年的复活节?亚科夫被这惊悚的字眼惹得满背冷汗。他在监牢中浑噩地呆了多久?血奴打开包裹,一个歪歪扭扭的覆面桶盔进入他的眼帘,底下是一件斑驳破旧的白底红十字制服——这是他当初在特兰西瓦尼亚第一次见到尤比时,身上穿的罩袍、头盔与锁子甲。亚科夫有十余年没再见过这些旧物了。
“那九岁小国王死在阿卡,尸体正被圣殿骑士护送着,到耶路撒冷还有段时间。”娜娅抚摸着那面头盔,“所有的国王都会葬在圣墓教堂。您穿上这衣服,说自己是圣殿骑士,姓扎什奇特尼科夫,去见尤比乌斯大人吧。”
“…九岁的小国王?”亚科夫转过头,“不是得麻风病的,叫鲍德温的国王吗?”
娜娅震惊又怜悯地看着他的眼睛。“大人,那孩子也叫鲍德温,也得了麻风病。”她放轻声音,“上一位得麻风病、叫鲍德温的国王,已经去世十五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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