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车鸣，没有人语，连风都歇了脚。只有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压迫着耳膜。凌尘躺在硬板床上，能清晰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窸窣，却响亮。
床板硌得她背疼，被褥有股阳光暴晒后残留的尘土气味，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她习惯了高级酒店的羽绒被和恒温空调，此刻却在这极致的粗粝中，奇异般地获得了一种踏实感。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的疲惫和……清醒。
她起身，披上外套，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的灯已经灭了，只有清冷的星辉洒下来，将地面铺成一片银灰。空气冷冽，吸入肺里，带着一股干净的刺痛。她抬头，星河浩瀚，像一条缀满钻石的巨毯，低垂得仿佛要压下来。在城市被光污染吞噬的天空里，她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星空。
角落里，有一点猩红在明灭。
闻朔靠在一辆旧吉普车的引擎盖上，指间夹着烟。苍云安静地伏在他脚边，听到动静，耳朵动了动，抬起头，看清是凌尘后，又懒懒地趴了回去。
他没有回头，似乎早知道她会出来。
凌尘走过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下。她没有说话，也摸出烟盒，点燃一支。两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星空下，分享着同一片寂静和尼古丁。
“这里经常有沙暴？”凌尘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
“嗯。”闻朔的回答简短得像石头落地。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七年。”
七年。凌尘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足以让一个少年磨去所有青涩，变成如今这般如山石沉默的模样。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信念，能让人将生命中最宝贵的七年，耗费在这片看似毫无生机的荒原上。
“守着什么？”她问，目光扫过远处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除了沙子，和石头。”
闻朔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活着的东西。”
他的回答依旧简洁，却让凌尘心头微微一震。她想起白天他检查陷车时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他问起“不寻常车辙”时眼神里的锐利。他不是在守一片死地，他是在守护这片死地里艰难存活的生命。
“白天……谢谢。”她又说了一次，这次语气真诚了些。
闻朔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星辉落在他深邃的眼窝里，看不清情绪。“不用谢。这里不是城市，碰上了，搭把手是规矩。”
规矩。又是这个词。凌尘扯了扯嘴角。“你的规矩，就是不收钱，不多话，不好奇？”
“好奇会惹麻烦。”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尤其是对你这种……带着相机到处看的人。”
凌尘挑眉：“相机惹到你了？”
“镜头能记录，也能惊扰。”闻朔掐灭烟头，“有些东西，经不起惊扰。”
他的话像这夜风，带着刺。凌尘本能地想反驳，想说自己镜头下的真实有多么重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片星空下，她那些关于艺术和真实的论调，似乎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她换了个问题：“那只狗，叫苍云？”
“嗯。”
“它不怕人。”
“它只跟认可的人。”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凌尘发现，和闻朔说话就像在敲击一块顽石，偶尔能迸出一点火星，但想撬开它，难如登天。
她不再试图交谈，只是仰头看着星空。银河璀璨，亿万光年外的光芒，此刻才抵达她的眼底。一种巨大的渺小感将她包裹。展厅里的争议，周屿的背叛，基金的撤资……在这宇宙尺度下，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她忽然理解了那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不是逃避，而是想找一个足够广阔的地方，来盛放自己的失败和迷茫。
“我明天一早就走。”她说，不知是在告诉闻朔，还是在告诉自己。
闻朔没应声，只是从引擎盖上跳下来，动作轻捷得像一头豹子。“夜里冷，回去睡吧。”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关好门窗。这附近……偶尔有狼。”
他说完，招呼了一声苍云，一人一狗的身影便融入了房屋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狼？
凌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里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升起一丝莫名的兴奋。危险，真实存在的危险，比都市里那些勾心斗角有趣多了。
她回到房间，却没有立刻关上窗户。她让清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荒野的气息。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的星空。
她知道，闻朔没有说实话，或者，没有说全。他眼神里的警惕，和小伍低声讨论的“新痕迹”，绝不仅仅是因为狼。
这片看似平静的荒野，暗藏着汹涌的暗流。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摄影师，似乎已经被卷了进去。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极遥远的引擎声，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凌尘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很好。这趟亡命天涯，终于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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