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特意在图书馆磨蹭到很晚,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彻底沉入墨蓝,图书馆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零星几个和他一样赶作业或是备考的学生,空气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魏宇。一想起早上那尴尬的一幕,混合着水汽的视觉冲击和对方沉默却极具存在感的身躯,他就觉得脸颊发烫,恨不得原地消失。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文档里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故意把复习资料摊开,假装在用功,心里却盼着时间再溜得快一点。
估摸着对方应该已经睡下了,他才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背上仿佛有千斤重的书包,踏着月色往回走。走到合租房楼下,他抬头望了望,属于魏宇的那扇窗户是暗的。他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这才轻手轻脚地打开合租房的房门。
出乎意料,客厅里还亮着一盏灯。
不是天花板明亮的大灯,而是一盏放在餐桌上的、老旧的小台灯,灯罩边缘甚至有些泛黄,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仅仅照亮了桌面一小圈地方,反而让客厅的其他角落显得更加深邃黑暗。
魏宇就坐在那圈光晕里,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微微佝偻着,脑袋几乎要埋进桌面上摊开的一本书里,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本书。连林夕开门、换鞋的细微声响,都未能惊动他分毫。
林夕下意识地想溜回自己房间,脚步却顿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极轻微的沙沙声。他被这种专注的氛围钉在了原地。
鬼使神差地,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往前挪了两步,屏住呼吸,想看看这个白天在工地干活、一身尘土汗水、晚上还能把他吓个半死的室友,到底在看什么玩意儿。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有点荒谬的念头:总不会是《挖掘机维修指南》或者《如何成为包工头》吧?
等他凑近了,借着那昏黄的光,看清那本书的样子时,却一下子愣住了,所有戏谑的想法瞬间蒸发。
那根本不是什么闲书杂志,而是一本极其厚重、甚至称得上破旧不堪的大部头。书页泛黄,边角卷得厉害,磨损严重,书脊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里三层外三层地粘了好几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书名,像是一个历经风霜、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老兵。
魏宇那双布满粗茧、指甲缝里或许还残留着白日工地沙尘、白天能稳稳握住沉重工具的大手,此刻正异常违和地捏着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在书页狭窄的空白处缓慢而吃力地演算着什么。他的动作很专注,每一笔都划得很重,仿佛要将知识刻进心里。旁边摊开的笔记本是那种最便宜的软皮抄,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图形,字迹带着一种与那双手不相符的认真。
林夕眯着眼,心脏莫名跳得快了些,他借着昏暗的光线,艰难地辨认着书上的字眼——
“结构力学”、“应力分析”、“混凝土配筋”……
这分明是正儿八经的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高年级教材!而且看起来级别不低,内容极其深奥!
一个建筑工人,在完成一天沉重的体力劳动后,深夜独自一人,就着这样一盏昏暗得可怜的台灯,啃这种连正规大学生都可能觉得头痛的天书?
白天那个光着膀子、充满原始野性力量感的躯体,和眼前这个对着复杂公式和结构图埋头苦干、沉静专注的侧影,在林夕脑海里猛烈地碰撞着,巨大的反差撞得他CPU都快干烧了,一阵莫名的震动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没管住自己的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没收住的惊讶:“……你看这个?”
魏宇被这突然在极近处响起的声音吓得猛地一颤,肩膀瞬间绷紧。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啪”一声用力合上了书,发出不小的声响,然后用那双大手死死捂住封面,仿佛藏着一个见不得光的、巨大而羞耻的秘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窥破**的无措。
他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闪过明显的心虚和窘迫,台灯的光从他侧下方照过来,在他深邃的眼窝和下颚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居然有点……脆弱和慌张。
“……随便看看。”他声音低沉沙哑,下意识地避开林夕探究的目光,试图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掩盖过去,但那紧绷的声线出卖了他。
“这哪是随便看看?”林夕心里的惊讶彻底压过了那点残存的尴尬,他指着那本被守护着的破旧大部头,语气不由得拔高,“这是大学的书吧?土木专业的?你看得懂?”问完他又觉得这话有点冒犯,但好奇心已经驱散了礼貌。
魏宇沉默了下去,目光垂落在被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书封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那粗糙卷曲的边角。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林夕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很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声,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沉重的涩然。
“以前……学习还成。”他顿了顿,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很久远的故事,“想过考大学,学这个。”
“那后来呢?”林夕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话出口才觉唐突,但已收不回来。
魏宇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视线依旧低垂着,落在昏暗的桌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僵硬。
“后来……家里没人了。就没念了。”他的声音更低了,七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七块冰冷沉重的石头,裹挟着无法言说的重量,重重砸在林夕心口,让他瞬间喘不过气。
没人了。
林夕所有的话都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猛地想起自己白天还在心里嘀咕人家是“干粗活的”、“也就脸能看”,一阵滚烫的、几乎是灼烧般的羞愧瞬间席卷而来,烧得他脸颊发烫,耳根通红,恨不得穿越回去捂住那个浅薄的自己的嘴。
他的目光狼狈地移开,无处安放,最终扫过桌角——那里放着半个冷硬发干的馒头,和一杯清澈见底、早已凉透的白开水。那盏小台灯的光线昏黄得可怜,连书上的小字都照不清楚,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看那些复杂图纸的。
“在工地……日结,能攒点钱。”魏宇忽然又开口,像是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重复某个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渺茫却坚定的信念,“……以后,也许还能考。”
林夕站在原地,像一个被抽走了发条的玩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他忽然全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愿意住这便宜的合租房,明白了他为什么在下工后疲惫不堪的深夜里,还能强打精神抱着这种天书啃,明白了他身上那种与周遭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沉默和近乎固执的专注从何而来。
那点因为早晨意外而产生的尴尬和别扭,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覆盖、冲刷得干干净净——是巨大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敬佩,是铺天盖地的羞愧,还有一丝……细细密密、无法忽视的心疼,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尖。
他张了张嘴,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安慰?鼓励?却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轻飘、无力,甚至是一种打扰。他最后只干巴巴地、几乎是狼狈地挤出一句:“……哦。那,那你也别看太晚,这灯太暗了,伤眼睛。”
说完,他几乎是脚底抹油,落荒而逃般地飞快钻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却迅速地带上门,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还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的声音,又快又重,撞击着鼓膜。
门外客厅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是书本被小心翼翼、无比珍重地收拢的声音。然后是“啪嗒”一声轻响。
灯灭了。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隐约传来。
林夕顺着门板,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窗外,是城市遥远而繁华的、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璀璨却冰冷。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明亮宽敞的大学教室里,享受着最好的灯光、崭新的书本和无忧无虑的学习环境,是一件多么奢侈而幸运的事情。
而门外那个沉默的、扛着水泥沙子、一身尘土,却于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就着一盏孤灯偷偷藏着一本破旧梦想的室友,他心里憋着的那股不向命运低头的劲儿,那份于尘埃之中仰望星空的执着,比这城市所有流光溢彩的霓虹,都要亮,都要灼人。
第二天中午,食堂人声鼎沸,各种饭菜的味道和喧哗的人声混杂在一起。
林夕和小胖挤在嘈杂的人群中打了饭,好不容易才在角落找到个空位坐下。餐盘里是学校标准的三菜一汤,虽然卖相一般,油水也不多,但好歹有荤有素,热腾腾的。
“我去,打饭阿姨手咋还这么抖?”小胖一边扒拉着餐盘里那几根孤零零的肉丝,一边夸张地抱怨,“就这么几根肉丝,塞牙缝都不够!就这还敢涨价,真是黑心他妈给黑心开门——黑心到家了!”
林夕心不在焉地嚼着嘴里的土豆块,目光扫过小胖餐盘里那点可怜的油腥,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桌角那个冷硬发干的馒头和那杯清澈见底、毫无热气的白开水。胃里突然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堵得慌,连嘴里原本就味道一般的饭菜也变得愈发难以下咽。
“喂,你想啥呢?”小胖用手肘捅了捅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吃饭都走神,这可不像你啊。昨晚没睡好?是不是想着你的猛男室友睡不着啊?”他挤眉弄眼,笑得一脸暧昧。
林夕猛地回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吧,少胡说八道。”语气却没什么威慑力。
“我哪有胡说?”小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脸上的表情更加丰富,“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自从大一你跟我出柜之后,我看你小子看男人的眼神都不对劲。昨天还盯着人家肌肉画了半天,啧啧啧……那线条,那比例——嗷!”
林夕笑骂着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滚蛋!”但他自己的耳朵尖却不受控制地有点发热,赶紧低下头胡乱扒了两口饭,试图掩盖情绪。然而脑子里却不听使唤地又闪过一些画面——不仅是那极具冲击力的身体,还有那本缠满胶带的书,那支短得可怜的铅笔,以及那句轻飘飘的“家里没人了”。
小胖看他这副样子,反而更来劲了,穷追不舍:“哎,说真的,那哥们到底怎么样?人好不好相处?长得是不是真像你画的那么……有料?近距离观看,视觉冲击力是不是更强?”
“他人……”林夕顿了顿,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那些画面和话语在他脑海里翻滚,最终,万千情绪只汇成一句干巴巴的评价,“……他人挺好的。”
“就这?”小胖显然对这个过于朴素的答案极度不满意,失望地嚷嚷起来,“details呢?细节呢?哥们儿等着吃第一手瓜呢!你这描述也太敷衍了吧!”
林夕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不再接话。他三下五除二地把盘子里的所剩不多的饭菜飞快地扒拉完,仿佛被什么催促着。然后他猛地站起来,端起几乎光了的餐盘:“胖子,下午老班的课要是点名,帮我打个掩护。”
“啊?你要干嘛去?”小胖一脸懵逼,嘴里的饭都忘了嚼,“阎王的课你也敢逃?活腻了?”
“有点急事,回头再跟你说。”林夕不欲多言,语气匆匆,说完就端着盘子转身,汇入拥挤的人流,急匆匆地往餐具回收处走去。
小胖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人堆里,伸出的“尔康手”僵在半空,最后只能无奈地收回,挠了挠自己那头乱毛:“怪了,这货上课不都雷打不动的全勤模范吗?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逃老班的课……”
他咬着筷子,眼睛转了转,忽然福至心灵,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不会是……真让我说中了,去追爱了吧?”
林夕跳上了回老家的公交车。
他特意挑了个工作日的下午,算准了时间,确定那个家里没人,才回去的。
自从母亲再婚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他就很少回去了。那个家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客人,处处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生怕碰坏了什么,或者说错什么话,那种无形的隔阂和尴尬比陌生的合租房更让人窒息。
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长时间通风不畅的、沉闷的空气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果然一片寂静,冷清得没有一点人气。他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但心里又隐隐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失落和酸涩。
他没在客厅多做停留,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径直走向自己以前住的那个小房间。现在那里已经被改成了杂物间,堆放着不少不属于他的东西。以前他的物品大多都被清理了,但他记得妈妈当时嫌麻烦,把他那一大箱子的高中课本和笔记都塞在了床底下最深处,眼不见为净。
他费劲地把那个沉重积灰的纸箱从床底最里面拖出来,扬起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了好几下,眼泪都快出来了。
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放着他高中三年的青春和奋斗过的证明。一本本被翻得边缘起毛的教材,一沓沓写得密密麻麻的试卷,还有好几本厚度惊人、页脚都被摸软了的笔记。他随手翻开一本数学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种颜色的笔迹留下的公式、解题步骤和易错点分析,字迹工整清晰得不像话。页脚的地方还被以前的自己画了个小小的、略显幼稚的“加油”图案。
那时候真是拼了命地想考出来,想证明点什么,想抓住一点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幸好当时没忍心把这些承载着过往心血的东西当废品卖掉。林夕轻轻抚过书页,心里有点感慨。他把箱子里的书仔细检查了一遍,从高一的基础教材到高三的总复习资料,还有他精心整理了无数个夜晚的错题本,都在这里了,保存得居然还算完好。
这些应该对魏宇有帮助吧?他想着。系统,基础,至少比那本破得都快散架、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天书要看得清楚,也更适合重新打基础。
他把需要的书一本本挑出来,摞在一起,竟然也是挺大一摞,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带着纸张特有的厚重气味。
再次坐上回程的公交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林夕怀里抱着那一大摞书,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之前的冲动和决心渐渐被现实的顾虑取代。
一个冲动就把书都抱回来了,可是……到底该怎么给魏宇啊?
直接抱给他?跟他说:“喂,我看你学习条件太艰苦了,这些旧书送你?”
这不明显是高高在上的同情和施舍吗?
魏宇那性格,看着闷不吭声,平时也没什么表情,但骨子里肯定硬气自尊得很。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扛起生活的重担,在那种环境下还咬牙想着那个渺茫的梦。这种明晃晃的、带着怜悯意味的“帮助”,他那种性格大概率不会接受,搞不好还会刺伤他的自尊心,让两人之间刚刚缓和一点的关系又退回到冰点。
林夕烦恼地皱起眉,下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捆书的绳子。
那把书就放客厅桌上?假装是自己不要了、清理出来的,等他自取?
好像也有点刻意……万一他不要呢?万一他觉得是垃圾直接扔了怎么办?而且,怎么才能“自然”地让他知道这些书对他有用呢?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腾,林夕望着窗外,深深地叹了口气。帮助别人,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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