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防军营里,卯时起便有选拔营的各项操练,戌时后负责垦荒的罪奴营囚犯被押解回来,期间楚乐易一直在替将士写家书,看营房账簿。
这天,冯似瞥见呈到书案上的名册,才恍然发现转眼间已经过了半个月。
“侯爷,各项操练均为甲等的,是阿升。”护卫禀报时早就不再怀疑阿升的身份,反倒为侯爷高兴。
冯似神色如常,将名册搁置在旁,继续练字,道:“若是资质不错,便按规矩办。”
阿升在向他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冯似惜才,待遇自然优厚。只是他没料到,阿升不选择投军,而是想当侯府护卫。
准确来说,是做他身边的亲卫。
冯似用指腹扫了扫宽袖,觉得有些好笑。
却不知,二人很快就在侯府的演武场见面了。
演武场内跑马的蓝袍少年,与在场护卫分开,正握住弓箭射中移动的稻草人。
连射三箭过后,阿升眉宇间的英锐之气仿佛能力排山海,弓如满月,箭如流星,马蹄踏着湿润的草露乘风而来。
“侯爷!”阿升笑起来时凌厉的眼尾弯弯地上翘,鼻廓俊挺,棱角清晰的脸庞渐渐长肉了。
迎着靠近的身影,阿升利落下马,肩宽臂长的身骨暗自挟带着强韧的力量感,双目认真注视前方,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彩,像只蛰伏兽穴、野性十足的小狼。
“属下拜见侯爷。”阿升在此刻乖顺地收起所有锋芒。
冯似点点头,没有因他与东幽人的血脉瓜葛而讥诮排斥,也没对他这个各项甲等的能人高看一眼,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悦耳的指哨声唤来曾在牢城门口停留过的紫骝马,阿升追随着凌北侯的身影转头,见侯爷轻松跃上马背,牵动缰绳信步而去。
不多时,偌大的演武场上,护卫们远远地看到枣红色的马儿一边悠哉吃草,一边用尾巴亲昵地蹭蹭侯爷的衣角,侯爷便起了兴致,随手挑了一杆红缨枪,白衣胜雪,出招气贯寒空,其劲势忽有画尽天下之意。
无人敢上前打扰。
阿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仍追着演武场上最光华熠耀的存在,胸膛里涌动的傲气有些受挫,但他极快地呼出一口气,更加下定决心要跟着侯爷,做侯爷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人。
阿升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接下来好几日,冯似登上万雪园的高楼遥望时,总能瞥见演武场上披星戴月训练的倔强少年。
蠢。
冯似早说过,他不需要亲卫。
【宿主,你不感动吗?看得我都要感动了。这么多人拥戴你,你忍心如奸人所愿,被一场刺杀结束了性命,潦草收场吗?】
系统也总能锲而不舍地找到切入点,在他脑子里强调,他快死了。
系统一提醒,冯似算了算时间,它口中的奸人快到凌北地界了。
比奸人先一步来到凌北侯府的,是他那个便宜大伯冯银良。
冯银良背着手站在前院正厅,身形穿戴颇为富态,高昂着脑袋,表情挑剔地用眼神巡视一番,“侄儿何时将你堂兄放出来啊?”
说着便撩起袍角想坐在高堂之上,但瞬间就被守在左右的护卫架住胳膊扔到了地面上。
冯似缓步近前,笑吟吟道:“大伯向本侯问安,不必行如此大礼。”
“你!”冯银良挣扎着爬起来的动作不太灵活,脸色铁青,骂骂咧咧道:“好啊,我那可怜的四弟走了,侄儿就不把我这个冯家族长放在眼里了。”
冯银良气愤地捋了把胡须,还欲发作,却让亮出的刀光吓得噤了声。
冯似眉眼温和,慢条斯理地坐上高位,“若是本侯没记错的话,我父亲幼时就被过继出去,本侯喊你一声大伯,是念及同宗的情分。”
提起陈年旧事,冯银良直接撕破脸,冷笑道:“侄儿的情分我们冯家可受用不起,你堂兄如今还关在军营里做苦役!”
“真是作孽!我就说老四家没一个好的,登宝可是独苗啊,我还指望他日后继承我冯家家业,光耀门楣……”
听到这儿,冯似突然笑出了声,“儿子勾结强盗杀人,父亲贿赂官府平事不成,又拿本侯的名号以权压人。现在义平郡谁人不知冯家的那点龌蹉事?想来,的确给祖宗长脸了。”
“本侯还没为冯家肃清流毒,你倒涎着脸兴师问罪来了。”
宝剑出鞘,削铁如泥,冯银良只觉脖子一沉。
剑尖略微用力,就能抹去冯家的污点。
冯似俯身去看冯银良头顶的鎏金宝石发冠,夸赞道:“陪葬品选的尚可。”
冯银良霎时脸白如纸,戴着翡翠指环的十根手指不停摆动,“侄、侯爷,刀剑无眼,您可得三思啊……”
剑势来得实在迅猛,冯银良哪儿能料到冯似跟他父亲的性情差这么多。
也对,他父亲镇守凌北时,冯似在京都为质。五年前,他父亲战死,弱冠之年的冯似便承爵凌北侯。
冯似一直和冯家没有往来。
想到这儿,冯银良才感到一阵后怕,双眼紧闭的同时在心底期盼着什么。
果然,来救他了!
一大帮人携带兵刃闯入侯府前院,护卫抽刀欲拦,却让冯似制止了。
“侯爷,别来无恙?”
说话之人率先踏进正厅,武将身量,看起来四十往上,瞧人时吊梢眼觑起,莫名带着一股子狠戾煞气。
来人是皇上的小舅子娄宽,身后跟着阿谀奉承的崔仆,以及麾下精锐。
冯似收回宝剑,接过护卫递来的干净手帕擦拭剑身,头也不抬道:“娄指挥使跋山涉水来此,想必是皇上的旨意。”
娄宽毫不介意冯似的态度,他大马金刀往软椅上一坐,捋了捋两撇短须,拎着茶壶就往嘴里倒。
“好茶。”
举起袖子抹去水渍的娄宽,咂摸一息,伸手摸上左边断开眉毛的疤痕,意有所指道:“凌北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愣是没糟蹋沁人心脾的好物。”
竟敢冒犯侯爷!
护卫听罢豁出性命都要摘了娄宽的脑袋。
冯似却示意护卫退到一边,权当脏了耳朵,神色平静地派人去取崔仆手里高举的圣旨。
圣旨上说,第一罪是他将那些贪官屈打成招,为求公正,理应重审此案;
第二罪是他治下不严,行事敷衍,在重审期间被暂停一切职务。
之后整个凌北将由娄宽统领,崔仆协理,直至真相大白。
“冯银良冯大善人家财丰厚,愿捐资以助将士凯旋。”
娄宽见了冯似忍气吞声的模样,通身畅快,道:“冯银良纵使有过,亦是护子心切。侯爷何必、为难利国利民的大功臣?”
冯银良狼狈地爬到娄宽脚边,连连称是。
“既然是皇上钦点,来人,将公文印信交予娄指挥使。”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娄宽却认为冯似是在强撑着体面。
皇上只是暂停了冯似的职务,并未褫夺他的爵位。
娄宽见他如此配合,倒没敢太过分,完成交接后,抚掌笑道:“甚好。不过临炎军乃侯爷亲兵,在军营审案多有不便。本指挥使就做主,将涉案嫌犯带到衙门大狱里尽心地审,也好早日交差,皆大欢喜不是?”
“崔大人,走吧,该干活了。”
娄宽对这趟苦差事的抱怨褪去不少,他迫不及待想掺上一脚。
凌北地界的天越乱越好。娄宽居心叵测,阴险全写在脸上。
于是,一行人又气势汹汹地离开了侯府。
十日后。
【宿主,那些贪官在官府大狱里好吃好喝有人伺候,已经和娄宽达成某种协议,准备翻供了。】旁观看戏的系统显得异常浮躁。
在这十天里,冯似一直待在侯府,上午临帖对弈浇花,下午煮茶抚琴骑射,就差出门游山玩水了。
而且,到如今冯似也没搭理它!
系统咬牙切齿,扭曲的稚童音变得极度刺耳。
冯似在几案后跽坐,正专注地调试琴弦。
【他们都要联合起来对付你了,宿主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你现在乖乖做任务,我保你性命无忧。】
可冯似依然态度冷淡,对它所说的死局毫不关心。
万雪园很静。
满园的梨花尚未肆意盛放,于高楼上远眺,料峭春风将府里的花木吹得雾蒙蒙一片。
【不可能!没有人不怕死!】
指尖定音。冯似忽而一笑,眼中是窥不见底的渊冰。
三尺素琴古韵泠泠,琴声漫过碧瓦朱甍,树叶轻晃,隐约看见空荡荡的演武场上有个纹丝不动的影子。
墙角边站桩的阿升下意识抬起头来,与前十日一样,琴声传来的方向是万雪园。
日头西斜,悬在阿升心头的那根弦停滞几息,然后渐渐放松下来。
阿升闭上双眼,敏锐感受着四周的一切,在琴声的指引下调整状态,静心定神,竟未发觉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早已消失。
演武场的另一端,枣红色的马儿乖顺地垂下脖子,眼里全是主人的模样。
冯似动作轻柔地梳理着马儿紫缎般的鬃毛和尾巴,思绪飘远。
片刻之后,马儿拽了拽他的袍角,想快些在演武场上奔跑腾跃。他笑着拍拍它的脑袋,示意稍安勿躁。
又喂了点草料安抚它,冯似凤目微眯,迟迟未骑马动身,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出来吧,别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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