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上,酥合坊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华灯叠彩间露出一张张勾魂夺魄的美人面,嬉笑娇语之声不绝于耳。
锦绡被那脑满肠肥的男人抱在怀里,巧笑嫣然地哄他多喝杯酒,谁知这猪头色心不小,一双手正沿着她衣领要伸下去,她不得不强忍着他一身酒肉臭气,娇笑着试图躲避。
她陪着笑,忽然肩膀被一只微凉的手扶住,锦绡回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好俊俏的公子!
柏姜换了陈午一套石青的裲裆衫,罩了墨色氅衣,如男子般束了发,她较陈午眉眼间更英气些,眼角眉尾都带尖儿,鼻梁也挺直,换上一身窄袖劲装显得更俊俏。
她站在一盏硕大的红灯笼底下,头脸被烤得热烘烘,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面前女人被酒意浸染得酡红的脸——长眉长眼白面皮,左边垂着一束鬓发,是了,是卢夫人提过的女人。
柏姜问道:“你叫锦绡?”
许是猜测柏姜是专为了她而来,锦绡脸色愈发涨红起来:“公子……认得奴?”
“我……”
“老子去你大爷的!”那肥头大耳的男人眼瞧着锦绡一副从没见过的怀春模样,恼怒起来,一挥手扫开了桌上杯盘碗盏,揪着锦绡的头发叫骂。
锦绡一声痛呼,及时躲开,那男人一个扑空,重重摔在地上,酒菜洒了一身。
她却泪眼盈盈伏在柏姜身前:“公子救我,这人前些时候交了订要点我的大蜡烛,可交尾时却一味推脱,只霸着我占便宜!”
点大蜡烛?柏姜抬头看向后边二楼厢房,锦绡看着她脸色不失时机地说:“步月阁,天字第一号房。”
柏姜抬抬手,身后一直隐匿在暗影里的陈午上前一步,打锦囊内掏出一锭金子。
锦绡喜上眉间,正要喊鸨母来,忽然看见对面包厢门开了,里头榻上支颐横卧着一个男人,正是这两日在酥合坊风头正盛的褚绍。
“慢着!”
褚绍整整衣衫,背着手打里头缓缓踱步到大堂上来:“妈妈,”
褚绍熟稔地招呼着迎过来的鸨母:“别看她面生,若不是这位公子,我还不知天底下有这等销金窟呢,你可要好好招呼。”
鸨母一连多了两位贵客,正欢天喜地要捧了金子去,却被褚绍一柄镶宝短刀拦住,上头宝石光耀夺目,险些闪瞎了那鸨母的眼:“只是锦绡姑娘,在下已经看上了。”
柏姜深吸一口气,颊侧皮肤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好似玉山将摧,她懒得与他虚以委蛇:“再加些,两锭金子。”
“记我账上,三锭。”
“加一锭。”
“五锭。”
“我……”
锦绡与那鸨母笑逐颜开,两朵向日葵一般的面孔跟着出价更高的人转来转去,此时正扒拉着钱眼儿殷殷地看着柏姜。
“我输了,心服口服。”
锦绡与鸨母欢呼一声,一齐殷勤地拥着瞳孔微微放大的褚绍到那“天字第一号房”去。
陈午心有余悸地将钱袋塞回怀里,附在柏姜耳边轻声问:“娘娘,就这么让锦绡走了?”
“且早着呢,不怕,明儿一早就让你的人往铜城传,说褚将军昨夜在漪影寮一掷千金。他就要上朝请封了,朝里那些人对他手里的兵虎视眈眈,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剩些什么实在东西。”
“去,”柏姜招来小厮:“给我开一间空房,我乏了,不用叫人来。”
那边锦绡喜不自胜地扑到褚绍身前——她今日是撞了什么好运,终于摆脱了那猪头不说,还把酥合坊里女儿家们想扑都扑不到的褚将军收入囊中!
“诶!”
锦绡被捂住口鼻,惊恐地看着对面铜镜里,自己喉口那柄匕首尖锐的寒光。
柏姜夜里睡的浅,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坐在床边,还当是在慈安寺,她阖着眼去捉那只手:“阿午?别闹我。”
那只手却不依不饶一路从床沿摸进被子里,窸窸窣窣直到了她胸前——
“啊——”
“谁!”
柏姜一个激灵坐起身,反手掐住来者喉口,打枕下摸出短刀,怼在身前:“你是谁?”
“你……你是个女人?!”
这颤巍巍的声音耳熟的紧,柏姜随便扯了一段锦带把身前人绑了个结实,这才下床点了烛台,照亮了锦绡又惊又急的脸。
“你……你一个女的,来什么漪影寮、点什么大蜡烛!”
柏姜不答,只是冷声问道:“你不是在褚绍房里?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说他没钱!”
……
确认了这姑娘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柏姜转身多点了几盏灯,将锦绡松了绑:“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女人,点不了你的大蜡烛。”
“那你来做什么?”锦绡“呼呼”地往身上勒痕吹起,气急败坏道。
“我……我是奉宋公公的命来的。”柏姜抬眼,看向眼前装傻卖痴的女人。
果不其然,锦绡霎时收了那副小女儿家情态,坐直了身子:“宋公公?你是宫里的人?”
柏姜不答,权当是默认。
“灵禅寺的菩萨灵,你每月供奉几斤灯油?”
锦绡冷不丁蹦出来这么一句,大概是他们之间递话用的暗语,柏姜措手不及,被锦绡直直盯过来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毛。
“啪、”一声,背后的灯花爆裂开,有蜡油顺着烛身滑落到烛台上。
“……三斤。”
摇动的烛影在锦绡面无表情的脸上明灭不定,柏姜缓缓向床里伸手,试图够到刀柄。
“你不是。”
柏姜握紧了刀。
“是宋保公公吩咐你来的?”
宋保,宋阿濡时刻带在身边的干儿子,柏姜松开手:“嗯。”
“嗐,我就说,刘全安才爱搞这些神神鬼鬼的。”锦绡大喇喇双手往身后一撑:“这位小宋公公一向可不与我们这等人有干系。我问你,他平常带一块什么玉佩啊?”
这个柏姜知道,是双螭衔珠。
锦绡点点头,柏姜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份印了封泥的帛书:“这是宋公公交代,要……渊泱局去送的。”
锦绡接过帛书,来回打量:“送去哪?”
柏姜想起那尸身随身的玉佩,清河郡隶属黛州:“黛州。公公说了,十万火急。”
锦绡“哦”一声收好,低头嘟嘟囔囔的:“怎么近日都是去黛州的……”
柏姜自锦绡走后平躺在榻上,一宿未眠。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柏姜听见门外“吱呀——”一声,料定是锦绡去找渊泱局的人送信去了,她轻手轻脚起身,循着锦绡的脚步一路跟过去。
下了楼,柏姜才知道这漪影寮别有洞天,七扭八拐直跟进一处小院里,那锦绡才停了脚步。院子里空荡荡的,柏姜只得敛声躲在墙后的夹道里,一时看不见锦绡身影,等听见脚步声又响起,柏姜有些迟疑,却被一个黑影按在墙上。
是褚绍,他眼下一片乌青,显然昨夜没怎么睡好。
外头脚步声愈小,柏姜要推他,褚绍却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用口型道:“到头了,她在试探。”
柏姜将信将疑,只听得外头多了一个人的脚步,重重的,是男人,而后是锦绡娇俏的声音:“这差事晦气死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他们打情骂俏,倒拿老娘的好日子来顽!”
夹道逼仄,本就不是用来过人的,此时挤着两具身躯已经是到了极限,寒冬腊月里两人呼出的热气都要融到一处去。柏姜眼观鼻鼻观心,平视前方,只当对面是个死物,却看见那死物喉结一滚,侧过头去,身后的墙皮随着他隐忍的动作“簌簌”落至肩头。
“……什么将军太子!天老爷!他昨日竟就指着他姘头那间房,说他没钱,我若是想要钱就去他姘头屋里!老娘什么没见过!我看呐,说不定就是他于那床榻之事不行,这才被他姘头扔到这里的……”
锦绡在那头信誓旦旦,褚绍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将外头那两人捆吧捆吧扔到乱葬岗去,脸色憋得青白,忽而自己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震颤,颈侧皮肤处也扫来若有似无的热气,激得他那块皮肤又麻又痒。
她在憋笑,褚绍把头抵在结着一层白霜的冷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冬的寒气,继而恶狠狠地看向她。
柏姜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十分挑衅地用口型说话:“褚将军好生威武——”
“没听说褚绍身边有女人。”
“我看呐,都不是什么好货!那前太子如今庶人一个,也不过和宋公公身边的宫女玩玩罢了,他要往上爬,少不得要扒拉着高门贵女,给自己抬一抬身份……”
这话像是故意在打柏姜的脸,柏姜翛然收了笑,想转头却被褚绍一把将下巴狠狠捏住,口中的热气重重地喷在脸侧,他讥讽地勾勾嘴角,眼底映出柏姜的影子,似乎要叫她看看清楚到底是谁“不是好货”。
墙外边柏姜与褚绍两厢对峙,墙里头男人收好东西低声道:“是宋保的人?明儿老地方,你请他找两个生脸儿跟我往局里去。”
锦绡答应了,大清早痛痛快快撒完了气,送别了那男人留在原地哼着歌玩手绢,柏姜与褚绍对视一眼,抓紧时机打夹道里回房。
柏姜提心吊胆了一早上,回房里要斟杯茶来喝,却听见房门在身后打开的声响,回身看见褚绍竟神出鬼没地跟了过来。
明明前日还痛心疾首,斥她负恩忘义,这时辰跟过来做什么?柏姜直觉不妙,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十分戒备地看着褚绍作何动作。
褚绍一派泰然自若地合拢了门,开门见山道:“明日臣护送太后娘娘去。”
他竟愿意?
柏姜深感意外,面上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神色,将冒着热气的茶水送至唇边:“抚冥侯不是看不上哀家这样的人么?哀家如今也想透了,你我二人还是没什么瓜葛的好。”
褚绍挑了挑墨色的眉,似乎胸有成竹。
柏姜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安,果然,没多久锦绡袅袅婷婷的身影停在房门外,曼声道:“奴家来伺候公子晨起。”
褚绍面无表情地抄着手杵在一边。
柏姜旋身拉开厢房的窗子,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把柏姜的脸吹得煞白:“滚。”
褚绍从善如流地“滚”了,一抬眼却看见柏姜原本十分冷硬的神情怔忪片刻,眼珠定定盯着楼下,睫毛“忽闪”眨了眨,褚绍坐在窗槛上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目光向下看去,只见纥骨含微匆匆从偏门进来,正要俯首抱拳行礼,却见他家将军正从太后娘娘房里跳窗出来,吓得张口结舌,进退两难。
“主——呃!属下失礼!”
褚绍翻身跳下窗,鼻腔里被狠狠灌了一把冷风:“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纥骨含微舌头打结,结结巴巴说是,犹豫半天还是遵礼给柏姜磕了个头:“太后娘娘……万安。”
柏姜理了理衣领,看着褚绍身后老实巴交的少年:“你若是敢多嘴……”
“臣不敢多言!”
“有空给你们主子抓点药,好好治一治他的疯狗病。”
闻言,褚绍回首,只见窗扇被狠狠合上,裱糊的白纸上只留柏姜模糊的身影,被烛火照得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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