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晌午,柏姜到时,褚绍正站在院门旁一株老梅底下。
门扇一关一合,扰得老梅枝干惊颤起来,“簌簌”落了褚绍一肩头的雪,褚绍回身,露出那日灵禅寺后山重见时易容出的那张脸。
“看我做什么?”
“丑。”柏姜言简意赅。
“病骨残躯娘娘都嫁得,还会嫌弃男人丑?”
柏姜不言语,走上前与褚绍一同站在门口,低眉垂眼的样子,真像个头回来办事的小谒者。
不多时,巷子口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应该就是昨日那男人。
那人虎着脸推车走到他二人面前,掀起耷拉着的眼皮打量片刻,忽然手一挥,一股莫名的辣味涌进柏姜鼻腔,不等她咳出声便觉双腿一软,那男人扛起她径直扔进车上如同棺材一般大的木箱里,柏姜只来得及看一眼日头,便再也抑制不住睡意,昏昏地晕过去。
很颠、很晃,身上还仿佛压着什么东西,硌得她肋骨疼。
“起来吧。”
柏姜睁开眼,并没有预想到刺眼的白光,她眼前被困了一根红布条,从布条细密的网眼看出去只能看到迷蒙的光点,有个姑娘牵住了她的手,引着她往前走。
照周围人们的吆喝声和耳边的脚步声来判断,褚绍应该就在她身后。
“嗐!怎得还绑着眼,快快快!给二位大人松绑!”堂上一个男人扯着破锣嗓子喊将起来。
柏姜心里暗骂他装蒜,低头让小姑娘解了布条,试探着睁开双眼。
他们在城外。
眼前不过是个山坳里装饰颇富贵的乡下房子,三个开间大小,正堂上学着铜城里达官贵人的样子摆了上了漆的屏风长榻,摆了茶,只不过茶是去年的陈茶,屏风上錾的是几年前的旧图样。
周围皆是一些满脸横肉的汉子,汉人胡人都有,都扛着刀,许是没怎么见过太监,个个眼里闪烁着讥诮的恶意,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褚绍虽易了容,可沉下脸时那股久战沙场的气势是做不得假的,因而当他脸上露出一丝愠怒来,那几个人便装没事人似的移开了目光。
褚绍断后,柏姜打头进了里屋。原来这就是宋阿濡养在宫外头的狗,宫里一个御鹤监,宫外一个土匪窝,朝堂上还有一个孙家,里应外合、黑白通吃,“狡兔三窟”真叫他给玩明白了。
他们故意让柏姜蒙着眼过来,如今松开了她也依旧警惕,目光克制着只落在他们三人之间,那管事的颇壮硕,脸大如饼,眯缝眼,络腮胡乱蓬蓬一直长到耳朵前头的鬓发处,再往上便是雀斑,芝麻似的撒了满脸。
柏姜在心里默默喊他“麻饼”,卢夫人说管事的眉心处有个豆大的痦子,并不是眼前这个麻饼。
麻饼五大三粗地横在榻上,柏姜与褚绍分别择了两张木枰坐下。
“信我已经安排人送去了,在下冒昧请二位过来是想托帮我给宋保宋公公捎个话儿。”
宋保读过书,也习武,宋阿濡十分器重他,一个小谒者,后转中黄门,只二十二岁便已经是中给事中了,风评很不错。
他是宋阿濡的心腹,更是他的“面子”,昨日柏姜撒谎说自己是奉宋保的命已经十分凶险,怎么这帮人还主动要和他拉扯不清?
都不怕死么?
一只木盒被递到柏姜眼前来,盖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个硕大的夜明珠。
“黛州有外国商船,底下人淘来个小玩意儿,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这话倒是微妙地拨动了柏姜脑中一根弦儿,她将盒子放在一边:“上回黛州那边,宋公公听了也说办得很漂亮。”
“啊、”那麻饼没甚么滋味地咂巴了两下茶水:“啥漂亮不漂亮,大人的吩咐么,我们底下人照办就是。当然了,若以后能有别的差事……”
麻饼嘿嘿一笑:“我麻老二敢打包票,定办得比上回强!”
柏姜一口茶没喝完差点呛咳起来,顺势干咳两声,做足了气势:“做什么差事,自然是看公公的吩咐,麻大人不必烦心。”
日头渐落,柏姜推说宫里事忙,婉拒了麻老二烹羊宰牛的盛情,走到门口时有人拿着布条站在一边,柏姜会意,双眼被蒙上的刹那,褚绍一声暴喝,夺过布条反手勒住那人的脖子,摸出他腰间短刀又刺伤了扑上来的土匪。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柏姜没时间不解,接住褚绍抛来的刀与蜂拥而上的众人搏斗。
褚绍抹了一个土匪脖子后干脆以他为盾,柏姜躲在他身后按下机关,用袖箭射杀了几人挡下一波袭击。
“上马!”
“你疯了这是山崖!”
柏姜被褚绍困在身前,千钧一发之际,褚绍狠狠踢向身下马背,借力将自己与柏姜荡至崖口底下一处浅浅的山洞内,柏姜惊魂未定,贴着崖壁听见上头“轰隆隆”来了一帮土匪,围在崖边,料定了他二人死无葬身之地,七嘴八舌一阵作鸟兽散。
脚步杂乱,偶尔踢掉一颗碎石,擦着柏姜的脸颊,落入崖底,没有一丝声音。
褚绍吹哨唤来了一直守在山下的纥骨含微,回程一路坑坑洼洼,柏姜撩开车帘,果然是京畿一直匪患猖獗的那片山头,年年剿匪,又年年死灰复燃,原是宋阿濡的功劳。
“娘娘愿意舍命到这虎狼窝来,定是手里有些线索,臣这里有些疑问,不知娘娘愿不愿意解惑。”
柏姜看向他,马车昏暗,褚绍眼窝深邃,眉骨下方仿佛盛着沉沉云翳,然而他眼珠又极亮,拨云见日般昭示出浓浓的压迫感。
“娘娘要见的人怕不是刚才那个麻老二罢?”
柏姜不答,心里暗暗惊讶于他的敏锐:“将军怎么看?”
“底下人不安分,要狗咬狗了。”
柏姜“嗯”一声,权当是应承,想想又问:“你怎么发现他们要杀人的?”
褚绍皱眉,食指不自觉地覆在眉骨处:“来时蒙眼的是绸布,他托你办事,怎么可能回程的时候给你戴麻布?你蒙上布的时候不觉得疼?”
褚绍嫌弃的语气呼之欲出,柏姜实在想不通——一个碰上麻布嫌疼、打一巴掌就昏过去的金贵东西是怎么在边疆打了五年的仗的?
“主子,您碰脏东西了?”
车帘掀开,钻进来一个脑袋。
褚绍自顾自褪去脸上那层胶,语气不大好:“嗯。”
含微小耗子似的钻出去又很快钻进来,手里递过来一个小瓷瓶:“您擦擦。”
“娘娘,我家主子在北疆中过毒,差点要了一条命,救回来也留下许多后遗症。”
似乎是被褚绍瞪了一眼,含微没敢继续说,默默把头缩回去了。
“……哦。”
柏姜喉间模糊地应了声,偏头看向窗外,又不是她放的毒,与她有什么干系。
纥骨含微送走了柏姜,低着头回了褚绍身边,一张娃娃脸憋的通红。
“主上要属下查的东西,属下都查清楚了。”
“说。”
“我们离京时,朱恽任护军将军,掌管京师四方驻军,后建武帝时朱恽、侯淑、齐芝恒等联手弹劾宋阿濡,武帝偏信宋阿濡,朱恽被指谋反,全家二百四十口人流放北疆,孙淮勾结宋阿濡顶了这护军大将军的差事,四中郎将中要么是孙家人,要么是巴结宋阿濡的。”
褚绍点点头:“嗯,后来我还打听过朱老将军的下落,想将他一家人接到军镇上照顾,可惜到现在还杳无音讯。说来,我至今还未见过孙淮,上回抱病,今日上朝大概能见。从雍州带回来那三百人怎么样了?”
“已经到并州了,不日便可抵京。”
“叫他们不要声张,在京畿安稳落脚,等我调令。”
“是。”含微说完便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褚绍斜眼看他:
“这就没了?”
“哦,另外,废……废太子的旨意下来时,主上正在东郊替先帝祭天,只看宫里的值档,当晚是没有人进出过先帝的寝殿的。当年的宫人死的死,没的没,属下无能,没能找到活口。”
“无妨,我既已回了铜城,时间还长的很,慢慢查,我在北疆蹉跎了五年,不差这一时。”
“是,那属下先告退。”
“……等等。”
含微疑惑地回过头:“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柏…… 太后,这些年都在京城呆着吗?”
纥骨含微茫然地眨眨眼,回忆片刻,答道:“和从前的消息一样,都在铜城。建元帝驾崩后她在后宫蛰伏数年。好像有几次去京畿祭祀时出过乱子,不过都已经平息了,太后安然无恙。”
褚绍没答话,只是看着铜城夜色中虚空的一点,半响朝纥骨含微摆了摆手:
“去吧。”
平旦时分,晨雾迷蒙,天边依稀缀着几颗星子,褚绍带纥骨含微打马从西前街到神虎门外,门外马咽车阗?,褚绍下了马,将缰绳甩给含微,大步踏入门两侧双阙巍峨深沉的暗影里。
他没有穿戎装,换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宽袖褶衣,外罩大氅,腰间系一条十二鎏金瑞兽桃心环蹀躞带,坠了蝠纹玉珏,北疆五年,他身上那股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非但分毫未减,更添了一层刀开刃后喋血的凶气,令人侧目。
金色的霞光穿过天边墨云的裂缝,照亮了蓝灰色的天空。晨风凛冽,昭阳殿檐口下数千颗金铃铎铎作响,褚绍在铜城久违的晨光里昂首跨进了昭阳殿。
柏姜进了寺院的禅房,却没有解下衣裳,她扶了扶下巴底下围着的毛领,旋身进了屏风后一处暗门。
愈往下一分,便愈黑、愈冷。
柏姜拐过拐角,陈午、陈充姐妹俩已经等在里面了。
周遭寒气森森,滴水成冰——寺庙下藏了个冰室。
借着手中昏昏的一支蜡,柏姜垂眸瞥向角落里无声无息蜷缩成一团的人形,被烛火在墙上映出一片庞大而扭曲的黑影。
“咯、”
那黑影在柏姜眼前骤然弹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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