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江别川陡然噤了声,他坐在床底下,抬起眼睛,吸了一下鼻子,目光适应黑暗后,却觉得眼眶冷得涩。
一阵心照不宣又隔阂很远的寒寂后,陈我愿突然在冷淡的夜色里笑了一声,像嘲讽。
之后,他低下头,手挡住一半的脸,像是思考了很久,也像是早就由衷。总之他极其缓慢,轻声道:
“……在你所说的涉过花海的比方里,我走了这么久,怎么只看到了满地荆棘?”
“你能告诉我,一个人的人生真的是花海吗,未来也一定繁花遍地吗?假若失去目光所及一朵花的希冀,遍地血刺还怎么走?”
陈我愿侧过脸,看向江别川坐在那里露出的发顶。他启唇时不带任何温柔的感情,只是冷冰冰寸步不让。
“一个人的心海或荒芜或丰饶,行路的人也没有刻意矫饰;一朵花花期到或未到,并不是命里定数。只是行路人途径,恰好意识到了它此时此刻的摇曳生香。”
“哦,还有。你说你因我感到困惑,你不在意我还会不会困惑?还是人在懵懂困惑里走入了第一场青春悸动的花期?”
“你想质问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从我这里获得了什么样的感情依托,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有没有往别的方向想过?你因我而困,却不加收敛,那你真是困惑,不是困扰。”
“那对于你的困惑,我已经回答了。”
陈我愿从始自终语气都没变。他认定的东西绝不退让,也和千千万万个执拗的人一样,秉持态度从不认错,那又如何呢。
江别川清清楚楚地责他越界,但他从来没说出一句喜欢。
年少轻狂的心性不会被磨灭,荆棘重重都困不住的。命运让唯一一朵玫瑰花生长在他那片荆棘满布的贫瘠心海里,哪怕是蔑视伦理秩序,不顾世俗眼光,陈我愿也会给那朵花自由绽放的权利。
大抵十七八岁的少年就是渴望自由吧,视一切教化都为束缚的锁链。至少现在的陈我愿,就是不想给自己披上沉重的枷锁,不愿意镣铐起一朵孤单的心花。
陈我愿手臂搭在膝盖上,还穿着短袖,冷白冷白的皮肤裸露在黑暗中,衬着他寂然的眉眼光。
江别川捏自己手指骨,终于听懂了陈我愿的这一番话。
就这样,二人之间的空气静默许久,大概十点半的时候,江别川才慢慢仰头,轻声说:“开灯吧。”
陈我愿不理会,收拾旁边床铺和枕头,准备去个洗手间,江别川不走就不走,可他有些累了。
然而,就在此时,江别川撑着手臂站了起来,转身,挡住他的去路,仰脸看着他,眼神里像盛着清静的月光。
陈我愿不知道江别川要干什么,下意识皱眉,而当他撩起薄眼皮时,江别川咬字清晰,站在那里,没有犹豫一秒钟,喊了他一声:
“哥。”
出乎意料。
陈我愿抬眼,静住了。
从前他天天想让人喊他哥,现在江别川真的这么喊了,却让他觉得被命运戏耍了。
是,方才的话江别川听进去了,但这就是他的回答。
喊他一声哥,从此所作所为发乎情止乎礼,你态度不改,那我凭什么改。
我就是没错。
江别川的倔性子跟陈我愿如出一辙,两个人就连生日都只差一天,怎么能不志同道合呢。
或许江别川心里想,他想有一个感情依托,想靠近一个兄长、哥哥,以取代缺少了的父亲的位置。重组家庭的意义不就在这里吗,平凡世界里有孤独伶俜者,二人命运的旋律重合,从此我依偎你,你需要我。
一旦亲情被违逆伦理的感情霸占,那么抱团取暖就成了相互折磨,从此我一遍遍醒示你,你是我亲哥。
哥哥和弟弟伦理有常,就像儿子和父亲一样。
你能把他怎么样。
陈我愿听懂了这一声“哥”的涵义。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恍然一声,似笑非笑,他扬起扎着绷带的手,按在人肩上。
“哥……好,我是你哥……江别川……你一直跟你妈姓,是么。”
陈我愿有力气,江别川被推得倒退几步,很快,后背就抵到狭窄房门上。
江别川抬眼看他,而他的眼睛很漂亮,在黑暗中依旧泛着轻透的光。他并不打算告诉陈我愿自己在定生怎么样怎么样,抿唇,低头:
“跟我妈姓……有什么问题。”
陈我愿轻哼一声,眼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缓缓地,他视线落在江别川棉袄领口,而后低头,手顺着肩膀往下摸过去,一直揉到江别川的腰,将手朝人棉衣底下伸了进去。
他手上缠着一层透气浅薄绷带,依旧很冷,指尖和关节的茧子,寸寸磨过江别川细嫩的皮肤。
江别川闷着声音,背过手,按住陈我愿的,那纱布就蹭在他掌心。而他蹙眉说:
“你干什么。”
“关爱一下,”陈我愿挑起半副眉,手掌完全包住江别川一只手,他脸上一点冷淡神色扫去,半讽地露出一点小牙,像一种不带丝毫愉悦的戏谑,“我弟弟……不行么?”
江别川仰脸,还握着陈我愿的手,眨眼,缓慢摇头。
陈我愿低眉看着他,眼神宛若冬天的暗雪。此时,已经没有任何衣料隔着,陈我愿张开五指,贴在江别川腰后肌肤上,甚至按在人后脊的线上,而后蓦地发力,将人往自己身上按了过来。
江别川脚下趔趄,被按得头一低,砸在人肩膀上,他还没站稳,陈我愿就张开了两条手臂,穿到他胳膊底下,紧紧把他摁在怀里,而后突然贴紧了身体往门上一撞。
江别川后背猛地压上门,木板发出点响,他“嗯”了声往后躲,陈我愿就维持这个姿势,将脸贴了上来。
陈我愿的脸颊凉凉的,耳朵也是。江别川快把他的脸捂热了,他就低下了额头,继续用额头跟他的脸贴在一起。
江别川对陈我愿突如其来的亲昵措手不及,陈我愿只是这样极近地抱着贴着他,什么都没做。
他是觉得冷吗。
就像当初元旦,在外边冻了一整夜那样,觉得冷。
刚好自己身上有暖融融的热意,陈我愿贴着他……没有反感,反而有一种互相依偎的抚慰。
陈我愿的态度相比方才讲道理的时候,柔和下来好多。江别川忽然就觉得,他的确只是想像哥哥一样抱抱自己。
这不就像亲情吗。
这样就能在他们各自的父母面前,好好生活在一起了。
江别川的心被贴在一起的感觉慰藉,他身体不再紧绷,慢慢抬起胳膊,抱住了陈我愿的肩。
紧挨的身体传递生命的温度,他们受伤的血曾经淌进彼此的心脏,是孤独连结起了血脉相连的家人。
黑暗中,清冷孤寂的夜色荡在屋子里。
江别川轻轻扇了下睫毛,清晰地感到有一道浅薄的泪迹,正顺着他的脸颊,渐渐融弥。
这个冷夜里,陈我愿偎在他耳边,那种压抑的吸气声,就像一片心事藏于黑寂。
青春里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恋,落成了一场潮湿不歇的雨季。
——于是他回想少年时代,总是淅淅沥沥。
不知道吧,陈我愿,你为什么总难过。
想得多也错。
你没有哥哥的样子。
江别川的手慢慢摸到他的头,陈我愿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振作,他要假装毫不在意,他才不要江别川看不起自己。
冷沉的空气化作一声掺杂无数情绪的轻笑,陈我愿拿下来江别川的手,握了握,短暂分开一点距离,缓声喊道:
“小川。”
“你就叫江别川,我就喊你小川。”
如果还有人欺负你,像初中那样,你要先想到我,因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
就说两人心有灵犀,的确灵犀。
因为被同辈喊“小川”,江别川首先就会想到那个林迈。事实跟陈我愿猜的相差无几,他上初中时总有人欺负他,是后来林迈找上他的时候,那些别的小混子才被赶跑。奈何林迈总是做出一些明目张胆的暗示,江别川觉得实在没法跟他成为朋友。而最后中考还是倒霉了,他就对整个镇中的回忆都不太好。
可是现在他有哥哥了。
如果是哥哥的话,他就可以任意依靠、依赖了。
江别川就是想要一个这样的人陪着他,同时不能让妈妈伤心,还要让自己过意的去。
即使他可能早就生出了私心,他觉得自己在用这层继兄弟的关系,掩盖自己的见不得人的夜梦,他害怕被惩罚,他觉得自己不是妈妈的乖孩子。他不想听他妈的话,他觉得有幽冷的香不断引诱着自己,却执拗着尊严不愿意想某些可能性。
江别川闭眼,不再想这些,点了点头,缓缓说:“快十一点了。”
陈我愿“嗯”了声,也没再说话,只是继续用脸一点点蹭他,最后唯有嘴唇是凉的了。于是他就用干燥的嘴唇轻轻贴了下江别川的脸颊,碰到暖意就满足了,之后说:
“你从家里洗过澡来的。”
因为陈我愿刚才将手伸了进去,确定里边穿的就是睡衣。很单薄,就一件。
不走了就好了。
他将额头抵在江别川颈间,低头,躬一点点,翻出手机。
江别川感受到陈我愿对自己的依赖,因为现在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托给了自己,额头为支力点,抵得他肩窝都疼了。
他正想看看陈我愿拿手机干什么呢,然而陈我愿侧了角度,亮度调到最低,一点儿都看不见,就连被摔裂的纹路都不清楚了。
陈我愿抬头瞥一眼,忽然说:“叫哥。”
他语气正经着,江别川觉得就这样挺好,不假思索,听话。
“……哥。”
陈我愿轻哼一声,不咸不淡,继续看手机:“再叫一声。”
江别川:“哥。”
陈我愿抵在他肩上的额头稍微动了下,忍着一点洋溢出来的语气,说:“你再叫。”
他在江别川看不见的暗处回了几条微信,打字时而跳出键盘的声音,江别川也没怀疑什么。
“哥。”
陈我愿回完信息,主要是徐争风的,徐争风还跟他道歉呢,他一边重复不用,一边分神想起徐正梁那个二百五,带着点儿情绪,说话漫不经心,却又正经:“再叫操*你。”
江别川脱口而出:
“哥。”
“……”
闻言,陈我愿淡淡撩起眼皮,半挑眉,突然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他用膝盖抵开江别川的腿,江别川还没站稳,他就直接提胯顶了上来。
江别川闷了一声,蓦地垂首,抓住陈我愿的手臂,从脖子红到耳根。他想站直了,然而陈我愿还抵着他的腿,就快要以奇怪的方式坐人单条腿上了。
陈我愿眼睛里充斥着冷淡,半笑不笑,反说:“早就想孝敬你哥了?”
哦……某种程度上,这一声哥反而拓宽了亲密接触新天地,都不需要理由了。
只是这些情思没有名分。
喜欢的人也不是自己的。
甚至某一天,他要是跟人谈恋爱了,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
陈我愿想到这些,就高兴不起来。于是他幽然提嘴角,凉凉说:“上高中不许谈恋爱,听到没。”
江别川清澈地看着他,半晌“嗯”了一声。
……因为你觉得自己还是会被抛弃。
江别川慢吞吞站稳身体,而后抬手,碾过陈我愿湿冷的眼角。即使在黑夜里,他还是能看见陈我愿闪烁的眸光。
嗯,新承认的哥是个脆弱的哥。
不安慰了。
于是他说:“记得给我写寒假作业。”
“……好。”
陈我愿不跟人瞎搞了,适可而止,将手机递过去:“快十一点了,给你妈打电话吧,说今晚上在你同学家,不回去了。”
江别川看着他,扯平腰后贴身的睡衣,眉目淡然,摇头:“不打。”
一阵沉默。
陈我愿将手机放在一边,语气也恢复如常,他的音色带着点儿磁性的冷感,像轻压下的琴键:“……回去小心。”
屋子门近在咫尺,江别川点点头,转身,拧把手出去。
陈我愿听着关门的“吱啦”声,过两分钟,才压下心头各种情绪,“啪嗒”一声将灯全打开。
此时,整个出租屋清净下来,荷花池小区静谧得只剩冬天的萧索气息。江别川走了,他心里就又成了空落落的一片。
他去了一趟洗手间,过会儿出来,隔着阳台玻璃,还看见那白袄走在荷花池子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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