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雨歇了,天色是一种浑浊的灰白。
夏一冉醒来时,眼睛干涩,胸口还堵着昨晚那口没能顺畅呼出的闷气。她坐起身,地板上还摊着那本《光学与近代物理难
题剖析》和写满凌乱演算的草稿纸。
她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吃完母亲特意留在锅里的、已经微凉的早餐。母亲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
神里的忧虑更深了。
夏一冉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出门。目的地不是图书馆,而是市少年宫——那个十年之债开始的地方。
周末的少年宫比平时喧闹,孩子们的笑声、脚步声和各种乐器、运动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夏一冉绕过
主楼,走向后面那栋略显陈旧的科技馆。这里安静得多,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属于旧木头和仪器润滑油的特殊气味。
她推开物理实验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略显老旧的实验设备静默地排列着,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磨石子
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就是在这里。那个小小的、挂着红色绒布的背景板前。她偷走了那个亮晶晶的一等奖奖杯,对着那个瘦弱苍白、眼圈发红
的小男孩,夸下海口。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环境轰然冲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她记得那天阳光也很好,空气里弥漫着孩子们获奖后的兴奋和落选者的失落。她因为一个幼稚的赌约和同伴的起哄,脑子
一热,趁所有人不注意,溜到了放奖杯的桌子旁。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小的、却做得最精致的奖杯,底下刻着名字——陈睿。
她记得拿到奖杯时冰凉的触感,记得跑开后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记得被那个瘦小男孩追上后,他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奖
杯,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眶红得厉害,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当时有点慌,又有点莫名的负罪感,嘴上却还不肯服软,硬撑着说:“喂,爱哭鬼,别那么小气嘛!不就是一个奖杯,
以后……以后我赔你一个更大的!”
小男孩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发红的、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死死瞪着她,那眼神不像个孩子,倒像受了伤却隐忍着的小兽。
她被他看得发毛,把奖杯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了。奖杯好像在她手里磕了一下,但她没敢回头。
后来……后来她就转学了。那个随口说出的承诺,那个红着眼睛的男孩,都被抛在了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直到楼梯间里,陈睿重新把它挖了出来,冰冷地拍在她面前。
夏一冉走到当年放奖杯的那张桌子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积了薄灰的桌面。
为什么?
为什么他记得那么清楚?
为什么十年后,要用这种方式,逼她来“赔”?
就为了一个幼稚园级别的奖杯?就为了她一句孩童的戏言?
她皱紧眉头,试图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搜寻更多细节。那个奖杯……她塞回去的时候,是不是……掉了一小块漆?还是磕
碰出了一个小凹痕?她记不清了,当时太慌张。
但如果只是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至于让他记恨十年?陈睿不像那么小气的人——虽然他现在的行为也称不上大气。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缠在一起的耳机线,理不出个头绪。只是隐隐觉得,这笔“债”,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夏一冉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逆着光,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站在门口。
陈睿。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少了穿校服时的正式感,多了几分清俊的少年气,但那股子冷冽疏离的气质却没
变。他手里也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像是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疯狂舞动。
“你……”夏一冉下意识开口,声音有点干。
“这里安静。”陈睿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隐约的喧闹。“有
些仪器,比学校的顺手。”
他走到离她不远的一个实验台前,放下书,目光扫过她摊在桌上的题集和草稿纸,没说什么。
夏一冉看着他熟练地打开一套关于光干涉衍射的实验设备,调整透镜和狭缝,动作精准而流畅。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
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摆弄他的参赛作品,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吵闹。她当时就
是觉得他好欺负,才敢去偷他的奖杯。
“那个奖杯……”鬼使神差地,夏一冉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有点突兀,“是不是……被我弄坏了?”
陈睿调整狭缝宽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侧脸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
几秒后,他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这么问?”
“我好像记得……我还给你的时候,磕了一下?”夏一冉试探着,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陈睿沉默着,打开了激光笔,一束细小的红色光线射出,穿过狭缝,在远处的光屏上投下清晰的干涉条纹。
他盯着那条纹,半晌,才淡淡地说:“不重要。”
不重要?夏一冉蹙眉。如果不重要,那他这十年耿耿于怀,现在又步步紧逼,是为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她忍不住追问,“为什么非要我现在赔?还用这种方式?”她指了指那本压死人的题集。
陈睿终于转过身,背靠着实验台,看向她。红色的激光束在他身侧投下一道清晰的光路,空气中的尘埃像金色的星屑在
其中飞舞。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她心里去。
“夏一冉,”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觉得我是在为难你?”
难道不是吗?夏一冉用眼神反问。
“我只是在让你履行承诺。”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用你当时能做到的最好方式。”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草稿纸上那些逐渐变得规整的公式。
“而且,”他补充道,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你做得不是挺好的么?”
夏一冉一怔。他这是在……肯定她?
没等她细想,陈睿已经转回身,微调了一下光路,干涉条纹随之微微移动。
“别发呆。”他看着光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过来看。这个条纹间距公式,你昨天推导错了三次。”
夏一冉:“……”
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妙感瞬间被打得粉碎。她磨了磨后槽牙,认命地走过去,站到他身边。清冽的皂角香混着一点阳光
的味道,淡淡地飘过来。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片红绿相间的干涉条纹上。
“调整d值,观察Δx的变化。”陈睿指示,语气是纯粹的学术探讨,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承诺和过去的对话从未发生。
夏一冉依言操作,记录数据。空旷的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细微的嗡鸣,和两人偶尔关于公式、误差、现象的简短对话。阳光
缓慢移动,光影变幻。那些困扰她的疑问,关于奖杯,关于动机,似乎暂时被这些冰冷而精确的物理符号压了下去。
但她知道,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处。
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悄无声息,却持续地改变着海底的地貌。
而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在并立的肩臂之间,在交换的简短词语之间,在共同凝视的奇妙光纹之间,悄然滋生。
心动的方程式,在这个充满旧日尘埃和崭新光痕的实验室里,又添上了一笔复杂难解的算符。
它关于过去,也关于现在。
却唯独,看不清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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