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不断翻滚、纠缠不清的毛线，昨夜宾馆里混乱的片段和清晨极度恐慌的画面反复交错切割着我的神经。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飘回了宿舍，又凭着本能完成了叶子瑞关切询问下的敷衍应对。
周日一整天，我拉上自己的床铺窗帘，躺在床上，试图用睡眠隔绝一切。但一闭眼，就是秦天灼热的呼吸，是他**的胸膛，是那句磕磕巴巴的“对不起”和“负责”。身体隐秘之处的钝痛和皮肤上残留的、被用力抚摸过的触感，像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那并非噩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身上的那些痕迹恢复的很快，仅两天就看不出原来的痕迹形状了！
直到周一清晨的闹钟尖锐地响起，将我从浑浑噩噩的半梦半醒中彻底惊醒。
新生军训后，正式的专业课开始了。我不能逃，似乎也无处可逃，也不必逃，我是来读书的！
我用比平时更用力的力度刷牙，几乎搓破牙龈，冰冷的水反复扑在脸上，试图压下眼底可能存在的青黑和残留的惊惶。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睫低垂，努力想挤出一个“正常”的表情，却只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谈谈，第一节大课在三教301，别走错了啊！”叶子瑞嘴里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提醒我，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包里塞篮球服。
“嗯，谢了子瑞！”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叶子瑞真的对我很好，每次上课前，他都会主动的帮我看下贴在我床头墙壁上的课程表，然后一次次提醒我。除此之外，军训的那些夜晚，他都会拉着我一遍遍的绕着校园走，就为了让我这个路盲能将楼栋名和楼栋模样、位置对号入座！
我喝过牛奶，抓起深蓝色的双肩包，那里面装着崭新的《基础生物学》和《无机化学》，书的重量和油墨味让我稍微找回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九月底的阳光已经带了些许温柔的暖意，穿过香樟树叶的缝隙，在校园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围是熙熙攘攘赶着去上课的同学，喧闹的人声、自行车铃声灌入耳中，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连帽卫衣的帽子拉得更低一些，试图把自己隔绝在一个小小的安全空间里。
生物系的教学楼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红砖建筑，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显得安静而肃穆。走在略显昏暗的走廊里，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这奇异地让我加速的心跳稍稍平缓了一些。
专业通识课一般都在能容纳300多人的阶梯大教室上，等我到达，教室内就已经坐满了人。我低着头，快速溜到最后排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上课铃响，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李教授走上讲台，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始了《基础生物学》的授课。他的声音洪亮，逻辑清晰，语速很快，PPT翻页的速度更是让我有些应接不暇。
这和我熟悉的高中课堂太不一样了。
高中时，老师会反复强调重点，板书工整，节奏舒缓，确保绝大多数同学都能跟上。而在这里，李教授更像是知识的引领者，他将宏大的生物学图景在我们面前展开，深入浅出却又信息密集，不会特意停下来等待谁。他提及的许多前沿研究和名词，甚至是我从未在高中课本上看到过的。我必须全神贯注，拼命地记录，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思路，笔尖在笔记本上疯狂地舞动，时不时还需要拿出手机拍课件！
这种高强度的信息输入和自主吸收的模式，让我感到些许不适，却又隐隐兴奋。它强迫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知识点上，那些混乱滚烫的记忆似乎暂时被这汹涌的知识流冲淡了一些。只有在完全专注于这些客观、冷静、没有感**彩的逻辑世界里，我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然而，当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周围瞬间爆发的嘈杂人声立刻将我重新拉回现实。我紧绷着身体，假装整理笔记，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视着门口和过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他没有出现。
我悄悄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立刻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唐谈，你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两节是实验课，地点在实验楼。
相比于教学楼的喧闹，实验室安静的多，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偶尔响起的器皿碰撞声。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完全覆盖了其他味道。我换上崭新的白大褂，一丝不苟地系好所有扣子，这规整的束缚感莫名给了我一点安慰。
实验内容是学习使用光学显微镜观察植物细胞结构。我被分到了一个小组，同组的还有另外两名同学。实验指导手册上的步骤简洁明了，但更强调自主操作和观察，老师只是在实验室里巡视，偶尔解答疑问，这与高中时老师一步步带领、详细讲解每个环节的模式又截然不同。
当我低头，将眼睛凑近目镜，调整焦距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视野里出现的是经过染色的洋葱表皮细胞，它们整齐地排列着，边界清晰，细胞核被染成深色，静静地悬浮在中央。那是一个微观的、井然有序的、纯粹而美丽的世界。每一个细胞都遵循着既定的规律，安静地生长、代谢，没有复杂的情感，没有突如其来的伤害，没有令人无措的“负责”，一切都那么融洽共存！
我的呼吸不自觉放轻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片瑰丽的景象所吸引。我能清晰地看到细胞壁的纹路，甚至能想象出里面正在进行着的生命活动。外界的一切喧嚣、困扰、羞耻和恐惧，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了这台小小的显微镜之外。这种通过自己操作、自己发现而获得的认知，带来的满足感是高中按部就班实验无法比拟的。
我沉浸其中，甚至没注意到旁边站了人。
“焦距可以再微调一下，这样细胞核和核仁的结构会更清晰。”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像是从深水中浮出水面，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旁边站着一位女生，及肩的棕色头发，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温婉，长相甜美漂亮，她正微笑着看着我。
“啊……谢谢。”我有些窘迫，下意识朝里推了推显微镜，然后立马抬起头应酬下——我真的有些社恐，不擅长交际！
“没关系，你继续看。”她摆摆手，声音轻柔，“我是林薇，生物科学大二的。李教授让我来看看新生实验课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林学姐好，我叫唐谈，生物技术一班。”我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实验台的边缘。和陌生人说话依然让我紧张，但或许是她语气里的平和与专业感冲淡了这份紧张。
“你好唐谈，以后我就叫你谈谈吧！观察得很认真啊，”林薇笑了笑，指指显微镜，“第一次就能找到这么清晰的视野，很厉害。很多人一开始都会手忙脚乱呢。”
她的夸奖和自来熟让我耳根有点发热，用手遮挡住天生的一紧张就耳根发红的双耳，连忙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很好看。”
“是啊，显微镜下的世界很神奇，对吧？像是打开了另一个维度的门。”她表示赞同，眼神里有着同样的兴趣，好像也并没在意我用手遮耳的举动，“以后专业课深入了，会有更多有趣的实验和观察。对了，孙教授——就是带我们大三、大四专业课的那位很厉害的教授——他组织了一个课外兴趣小组，经常有些额外的实验项目和前沿文献讨论，你要是感兴趣，以后可以来看看。”
孙教授？我知道这个名字，入学时发的教授介绍手册里，他的研究方向让我很感兴趣。这种开放式的学术小组，又是我高中从未接触过的模式。
“谢谢学姐，我也可以吗？……有机会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我点点头，心里微微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
“不客气。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林薇笑容温和，递过来一张纸条，“这是我的手机号和微信号。嗯……这组的数据记录好像有点小问题，你们待会处理切片的时候注意一下……”
她很快将话题拉回实验操作，指出我们组数据记录表上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错误，语气专业而自然，没有任何说教的意味。我认真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她也都耐心解答。
和她讨论这些具体、专业的问题，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话题是安全且我感兴趣的领域，不用费心去思考社交辞令，也不用担心触及任何我不想面对的雷区。
实验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我和林薇一起走出实验楼。下午的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刚才谢谢你，林薇学姐。”我诚心道谢。
“别客气，叫我林薇就好。”她扶了了扶眼镜，“以后实验课或者理论课有不懂的，都可以找我讨论。对了，周末我打算去书店看看新到的那本《细胞生物学前沿综述》，据说有很多彩图和解说，要一起去吗？”
我犹豫了一下。和不太熟悉的人单独外出依然让我有些抗拒，但对方是学姐，而且是为了买专业书……
“好……好的。”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去买书，讨论学业，这很安全。如果不去，反而显得有些做作了！
“那说定了，周六上午九点，学校南门那家‘求知书店’见？”
“嗯。好的！”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实验楼前方的林荫道，心脏猛地一缩，几乎骤停。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正和几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从道路另一端走过。是秦天。
他似乎刚运动完，额发有些湿漉，随意地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立体的眉骨。他侧着头听队友说话，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倏地转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实验楼门口的我和我旁边的林薇。
怎么遇到他了，这么大的校园，也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无语了！
那目光深邃，隔着一段距离，我无法分辨其中的情绪，只觉得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刚刚在实验室里构建起来的短暂平静和轻松，以及初步体验大学学术自由的些微兴奋，瞬间粉碎殆尽。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再次迅速淹没上来。
我猛地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双肩包的背带，耳朵发烫泛红！别过来，乖！
“唐谈？怎么了？”林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慌乱，“学姐，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周六见！”
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也顾不上礼貌，转身就朝着与秦天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似乎一直钉在我的背上，如影随形，灼热得几乎要穿透我的衣服和皮肤。
我也是佩服我迷路的本事，就躲个人，硬生生在校园里面绕了半小时，闻着饭菜香味，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食堂门口，一上午四个小时的早已饥肠辘辘，但食欲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逃也似的躲进了最近的一个食堂角落，面对着打来的饭菜，毫无胃口。
显微镜下那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以及大学课堂带来的新奇与挑战，都遥远得像个幻觉。
那个人的存在，和他仅仅一瞥所带来的巨大压迫感，才是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现实。
我终究，无处可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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