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红灯亮了很久,久到秦砚觉得走廊里的时钟都走得没了声响。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带着股凉丝丝的腥气,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指节在膝盖上抠出几道红痕。
池焰和宋亦宸赶到时,就看见秦砚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校服外套皱得像团揉过的纸。
“怎么回事?早上出门还好好的……”
池焰的声音发颤,手里的保温桶“咚”地磕在地上,里面的姜汤洒了些出来,在瓷砖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
宋亦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拍了拍秦砚的肩膀。
他指尖触到的地方滚烫,像揣着团火,秦砚却抖得厉害,像揣着块冰。
“烧到39度8,咳晕过去了。”
秦砚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护士说脱水严重,可能还有炎症。”
池焰的脸瞬间白了。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谢染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说“没事,睡一觉就好”。
想起那杯没喝完的姜汤还放在茶几上,想起谢染咳得背过身去,说“别大惊小怪”……原来那些硬撑的笑里,藏着这么重的疼。
三个人就那么守在走廊里,谁都没再说话。
只有抢救室的红灯在墙上投下片晃动的光,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发涩。
不知过了多久,那盏红灯终于灭了。
秦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被宋亦宸一把扶住。
医生推门出来,摘下口罩揉了揉眉心:“烧退下去了,炎症也控制住了,就是太虚,得住院观察两天。”
“他醒了吗?”秦砚的声音冲在最前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刚醒,还没太清醒。”医生往病房的方向指了指,“家属可以进去一个,别让他累着。”
秦砚几乎是跑着冲进病房的。
谢染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的药液顺着管子滴下来,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投下细小的影子。
他的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沾着点湿意,嘴唇没什么血色,却比刚才松快了些,没再紧紧抿着。
秦砚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不敢碰谢染,怕弄疼了他,只能盯着他的脸看——看他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口,看他偶尔颤动的睫毛,看他额头上还没干的细汗。
过了会儿,谢染的眼皮动了动,像有只蝴蝶要从里面飞出来。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睁开条缝,视线蒙眬地扫了圈,最后落在秦砚脸上,顿了顿,才哑着嗓子出声:“……秦砚?”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像道惊雷劈在秦砚心上。他赶紧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得比棉花还软:“我在。”
谢染的眼睛又闭上了,像是累得厉害,过了几秒才又睁开,这次清楚了些。
他看着秦砚,忽然笑了,那笑很轻,带着点虚弱的憨气:“你咋在这儿……不去上课?”
“请假了。”秦砚伸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悬了悬,还是没敢碰,“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晕……”谢染老实回答,眼珠转了转,看向输液管,“这玩意儿凉飕飕的……”他说着,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什么,却没力气,只能又垂下去。
秦砚赶紧握住他的手。
谢染的手很凉,指尖泛着白,他用自己的掌心裹住,一点点往里面呵气。
“过会儿就好了。”他轻声说,“医生说你得输液,输完就不晕了。”
谢染“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秦砚。
病房里很静,只有输液器“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数着什么。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谢染的手背上,把秦砚包裹着他的那只手也染成了暖黄色。
“刚才……”谢染忽然开口,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好像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秦砚问。
“梦到……你抱着我跑……”谢染的睫毛颤了颤,“跑得好快……我差点抓不住你……”
秦砚的心猛地一揪。
他想起巷口那阵灌进领口的风,想起怀里那点滚烫的重量,想起自己当时发狠的念头。
“抓得住。”他握紧了谢染的手,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以后不管跑多快,我都让你抓得住。”
谢染的眼睛又亮了些,他看着秦砚,忽然偏过头,往枕头里缩了缩,像只找到窝的猫:“秦砚,我渴……”
“我给你倒水。”秦砚起身要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却被谢染拽住了。他的力气很小,却攥得很牢。
“别走……”谢染的声音带着点没睡醒的黏糊,“就在这儿待着……”
秦砚的心软得像块糖。他坐回椅子上,重新握住谢染的手:“不走,就在这儿陪你。”
谢染这才满意了,嘴角弯了弯,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平稳下来。
这次不是晕过去,是真的睡着了,眉头舒展开,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秦砚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了。
他想起抢救室门口那盏刺眼的红灯,想起自己坐在地上发抖的肩膀,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醒过来”。
现在,他醒了。
虽然还很虚弱,说话都没力气,手还凉得像块冰,但他醒了,还能看着自己笑,还能攥着自己的手说“别走”。
秦砚低下头,在谢染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下,像落下个羽毛般的吻。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
输液器还在“滴答”作响,这次听着,不像数着什么,倒像在唱着什么,轻轻巧巧的,落在心上,都是安稳的声音。
他想,等谢染好起来,一定要带他去巷口晒太阳,要给他买最甜的橘子糖,要告诉他——以后不管生病还是做梦,他都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慢慢滴,谢染盯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像在跟自己较劲。
秦砚正替他掖被角,听见动静抬头:“怎么了?”
谢染的目光转过来,落在他手背上——那里还留着刚才攥太紧的红痕。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你说……人为什么总爱吵呢?”
秦砚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接话,只是往谢染那边凑了凑,让两人的肩膀能轻轻挨着。
“就像……有两只猫抢一个窝,明明旁边还有个更大的,偏要对着哈气,毛都炸起来。”
谢染说着,自己先笑了声,那笑却没到眼底,“吵得人头疼,想躲都躲不开。”
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在他脸上投下道亮线,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细汗。
秦砚忽然想起谢染晕过去前的梦话,想起那句带着哭腔的“别打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不想听就不听。”秦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稳,“窝要是不暖和,换个地方待着就是了。”
谢染的手指动了动,碰到秦砚放在被单上的手。他没攥紧,只是轻轻搭着,像片羽毛落在上面。
“换哪儿去啊……”他嘟囔着,声音低了下去,“以前总觉得巷口的猫窝好,能晒太阳,还有碰瓷作伴……可有时候还是觉得空。”
秦砚反手握住他的手,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焐着那点冰凉。
“不空。”他看着谢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后我陪你待着,碰瓷也在,池焰和宋亦宸也能来凑数。咱们找个晒得着太阳的地方,不看抢窝的猫,只数天上的云。”
谢染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偏过头,往秦砚肩膀上靠了靠。
他的动作很轻,像怕压着对方似的,额头刚碰到校服布料就停住了。
“秦砚,”他闷声说,“你身上有橘子糖的味儿。”
“早上揣了颗在兜里。”秦砚笑了,从口袋里摸出糖纸,果然是空的,“估计化了。”
谢染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呼吸落在颈窝,带着点温热的水汽。
输液器还在滴答响,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很轻,却很实在。
过了好一会儿,谢染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刚才做梦,梦见好多碎玻璃,踩上去脚疼……但有人拉了我一把。”
“是我拉的。”
秦砚低头,在他发顶轻轻碰了下,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以后不管梦见什么,我都拉你。”
谢染的肩膀忽然轻轻抖了下,却没说话。
秦砚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往自己这边靠得更紧了,像要钻进这一点点暖意里,再也不出来。
阳光慢慢爬到墙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被晒得暖暖的画。
秦砚抱着他,听着输液器规律的滴答声,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争吵和委屈,都在这片刻的安静里,被熨得平平整整的。
他不用追问谢染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用急着说“我懂”。
他只要在这儿,让谢染知道,有个地方能躲开所有的争吵,有个人能接住他所有的怕,就够了。
“等你好起来,”秦砚轻声说,指尖在谢染手背上画着小小的圈。
“咱们去买橘子糖,买一大袋,让碰瓷也尝尝。”
谢染在他怀里“嗯”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发困的黏糊,却听得出来,那点藏在眼底的涩,已经淡下去了。
谢染睡着后,秦砚轻轻抽回手,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出病房。
走廊里,池焰正蹲在地上数地砖缝,宋亦宸靠在墙上翻物理错题本,听见脚步声都抬起头。
“醒了?”池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医生说啥时候能出院?”
“得观察两天。”秦砚的目光落在池焰发红的眼尾,顿了顿,“池焰,我问你点事。”
池焰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装得轻松:“啥事?你尽管问,只要不是让我替你写作业,啥都能说。”
“谢染小时候……”秦砚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待着?”
池焰捏着保温桶提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桶壁被攥出几道白痕。
他往病房门的方向瞥了眼,压低声音:“你问这干啥?那家伙小时候皮得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天天跟野小子似的,哪能一个人待着?”
宋亦宸从错题本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矿泉水往池焰那边推了推。
秦砚没接池焰的话,只是盯着他:“他刚才说梦话,说有碎玻璃,还说吵得头疼。”
池焰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抓起矿泉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没压下那点发紧的慌。
“小孩子做噩梦不正常吗?”他扯出个笑,比哭还难看,“我上次还梦见被恐龙追呢,总不能说明我小时候被恐龙叼过吧?”
“可他说……”秦砚还想说什么,被宋亦宸轻轻碰了下胳膊。
宋亦宸冲他摇了摇头,转脸对池焰说:“谢染醒了估计想吃点热的,你去食堂看看有没有粥,我在这儿守着。”
池焰像得了特赦令,抓起保温桶就往走廊尽头走,脚步快得有点踉跄。
走到拐角处,他忽然停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矿泉水瓶从手里滚出去,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想起小时候,谢染总爱往他家跑,说“你家饭香”,其实是躲他爸妈摔东西的声响。
想起谢染把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塞给他,说“给爷爷买蛋糕”,其实自己啃了三天干面包。
想起爷爷走的那天,谢染抱着他在灵堂外站了整夜,说“以后我罩你”,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这些事,他怎么能说?
秦砚和宋亦宸是温室里的花,哪见过那些藏在巷弄阴影里的破烂事?
说了,除了让他们跟着难受,还能有啥用?
谢染那家伙最要面子,要是知道自己把他的底裤都扒了,能跟他绝交三个月。
池焰用袖子抹了把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不管咋说,谢染现在有秦砚盯着,总比以前一个人硬扛强。
那些烂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烂成泥,长出新的花来,也挺好。
病房门口,秦砚看着池焰消失的方向,眉头还没松开。
“别问了。”宋亦宸合上错题本,声音平静,“池焰不想说的事,你问破天也没用。”
“可谢染他……”
“谢染要是想让你知道,自己会说的。”宋亦宸往病房里看了眼,“有些人的伤口,得自己愿意揭开,别人硬扒,只会流血。”
秦砚沉默了。
他想起谢染靠在他肩上说“吵得头疼”时的样子,想起那双藏着太多事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太粗心——他总以为谢染的笑是真的,却没看见那笑背后藏着的累。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还在飘,输液器的滴答声顺着门缝传出来,轻得像叹息。
秦砚往病房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宋亦宸说:“你帮我盯着点,我去看看池焰。”
宋亦宸点头:“去吧,他估计在食堂跟阿姨讨姜丝呢。”
秦砚走到走廊拐角时,果然看见池焰蹲在垃圾桶旁边,手里捏着个没拆封的橘子糖,指节泛白。
听见脚步声,他赶紧把糖塞进兜里,抬头时眼睛亮得有点吓人:“我这就去买粥……”
“池焰。”秦砚在他面前蹲下,声音很轻,“谢染说,小时候总跟你抢辣条吃。”
池焰愣了愣,突然笑了,眼角的红痕更明显了:“那家伙抢不过就哭,哭完还偷我藏起来的那包,贼得很。”
“他还说,你爷爷做的糖糕最好吃。”秦砚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说比巷口那家老字号的还香。”
池焰的笑僵在脸上,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句:“那是,我爷爷的手艺,全城独一份。”
秦砚没再往下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剥开糖纸递过去:
“吃点甜的。谢染说你小时候最爱抢他的糖。”
池焰盯着那颗糖看了会儿,接过来塞进嘴里,橘子味在舌尖漫开时。
他忽然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发闷:“秦砚,谢染他……就是嘴硬,你多担待点。”
“我知道。”秦砚点头,看着他眼里的红,忽然站起身,“走吧,去买粥,要最稠的那种,多加姜丝。”
池焰“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往食堂走。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能并排走的路。
有些事,不用问,也不用讲。
就像此刻嘴里的甜,就像病房里那个人平稳的呼吸,就像彼此都想护着点什么的心思,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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