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铃声刚落,谢染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校服袖子蹭过眼角,带来点粗糙的痒,他却没动,只是任由那点湿意浸进布料里。
池焰坐在旁边,翻书的动作重得像在砸桌子。
物理课本被他翻得卷了角,第三十七页那道力学题的图,被他用铅笔涂得漆黑,像团化不开的墨。
“喂,”宋亦宸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惯有的不耐烦,“你俩昨晚去偷鸡了?困成这样。”
池焰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个“嗯”。谢染依旧趴着,像尊没了声息的石像。
秦砚坐在斜后方,视线落在谢染的背影上,笔尖在练习册上悬了半天,没写出一个字。
他昨天在食堂递过去的橘子糖,谢染没吃,就那么放在桌角,糖纸被风吹得轻轻颤,像片快要落的叶子。
下课铃响时,谢染终于抬起头,眼底泛着点红。他抓起水杯往走廊走,秦砚立刻跟了上去,脚步快得差点撞到门框。
“谢染。”秦砚在走廊拐角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的皮肤很凉,“你到底怎么了?”
谢染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秦砚踉跄了一下。
“关你屁事。”少年的声音很哑,带着股刺人的冷,“别跟着我。”
秦砚站在原地,看着谢染快步走远的背影,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对方手腕的温度,凉得像冰。
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吹得他校服领子发飘,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块。
宋亦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踹了踹他的脚踝:“热脸贴冷屁股,有意思吗?”
秦砚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昨天还帮谢染改过物理题,画过歪歪扭扭的恐龙,今天却连碰一下都被嫌恶。
教室里,池焰看着谢染空着的座位,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像根细针,扎得人耳朵疼。
他从书包里掏出半袋饼干,是巷口张奶奶给的,说让他俩垫垫肚子。
饼干有点受潮,咬在嘴里发黏,他却吃得很用力,嘴角扯出个弧度,眼里却没半点笑意。
谢染回来时,眼眶更红了。他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水洒出来,溅湿了池焰的练习册。
池焰没生气,只是抽出张纸巾,慢慢擦着水渍,动作慢得像在做什么仪式。
“染哥,”池焰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张奶奶说,高考那天她给我们煮鸡蛋。”
谢染没看他,只是盯着窗外。
操场上有低年级的学生在跑操,口号声喊得震天响,像在嘲笑他们的沉默。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秦砚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两个人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透明的,却密不透风。
他看得见他们的笑,听得见他们的话,却摸不到那层壳下面,到底藏着多少疼。
他想起上周在图书馆,谢染趴在桌上睡觉,睫毛上沾着点泪。
他当时没敢叫醒,只是悄悄在他手边放了颗橘子糖,糖纸折成了星星的样子。
可第二天,那颗糖还在原地,星星被捏得变了形。
下午考英语,谢染的答题卡填错了题号。
监考老师敲了敲他的桌子,他才猛地回神,脸色白得像纸,手忙脚乱地去改,铅笔芯断了好几次,碎屑掉在答题卡上,像撒了把碎泪。
秦砚坐在他斜前方,看得心头发紧。他想递支笔过去,却被宋亦宸按住了手。
“别惹他。”宋亦宸低声说,“他现在像个炸药桶。”
秦砚没动,只是看着谢染咬着唇改答案,下唇被啃得发红,像要渗出血来。
交卷时,谢染的答题卡皱得像团废纸,他却没管,径直走出了考场。
池焰跟在他后面,两人并肩走在走廊里,谁都没说话。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地上,像两条快要断的线。
“染哥,”池焰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你说我们是不是特傻?”
谢染转头看他,池焰的眼角亮晶晶的,却还在笑:“傻得连疼都不会喊。”
谢染也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又干又涩。
他想起小时候,池爷爷总说他们俩是“闷葫芦”,摔了跤从不哭,疼了只会往肚子里咽。
那时候觉得是勇敢,现在才知道,不过是没人可以喊疼。
秦砚站在考场门口,看着他们的笑,突然觉得眼睛很酸。
那笑声像把钝刀,割得他心里突突地疼。
他想冲过去,想抓住谢染的手,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脚步像灌了铅,怎么都挪不动。
他知道谢染喜欢他,就像他知道自己喜欢谢染一样。
图书馆里偷偷碰过的指尖,走廊里刻意放慢的脚步,橘子糖纸折的星星,这些都是藏不住的。
可现在,那些喜欢像被冻住了,硬邦邦的,硌得人难受。
晚自习时,谢染趴在桌上,没看书,也没睡觉,只是盯着桌角那颗没动过的橘子糖。
糖纸在灯光下泛着橘色的光,像个温暖的谎言。
池焰在旁边写作文,题目是“最难忘的瞬间”。
他写了满满一页,又用涂改液涂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纸页上凹凸的痕迹,像片荒芜的坟。
秦砚看着谢染的侧脸,突然抓起笔,在草稿纸上写:“我在。”
写了又划掉,划了又重写,最后只剩下两个模糊的墨团,像他说不出口的话。
下课铃响时,谢染终于拿起那颗橘子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橘子的甜漫开时,他和池焰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笑了。
那笑声很轻,飘在喧闹的教室里,像两粒被风吹走的沙。
秦砚看着他们的笑,突然觉得那甜味一定很苦,苦得像他们藏在心里,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
走廊里的灯亮了,把他们的影子又拉得很长。
谢染和池焰走在前面,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像在互相取暖。
秦砚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张没送出去的纸条,上面画着个笑脸,嘴角却被他戳了个洞,像个永远填不满的伤口。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他们为什么笑,不懂他们为什么疼,不懂那层透明的壳下面,到底藏着怎样的海。
他只能跟着,像个迷路的孩子,手里攥着颗快化掉的糖,不知道该递给谁。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
谢染盯着光斑里浮动的尘埃,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晃。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变得很远,像隔着层水。
他看见老师的嘴在动,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白色的痕迹,可那些数字和符号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他爸摔门的背影。
他妈掉在地上的眼泪,还有客厅茶几上那张皱巴巴的离婚协议。
“谢明宇你混蛋!这日子没法过了!”他妈歇斯底里的哭喊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带着股铁锈味的疼。
“过不了就离!谁稀罕跟你过?”他爸的声音更凶,玻璃杯砸碎的脆响像在耳边炸开,“谢染你选!跟我还是跟你妈!”
那时候他才八岁,缩在沙发角落,怀里抱着池焰送他的奥特曼,塑料小人的胳膊被他捏得发白。
他看见他妈抹着眼泪冲进房间,看见他爸摔门而去,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像要把整个家都抽空。
后来他被送到池家,池爷爷摸着他的头说:“小染不怕,以后跟焰焰作伴。”
可他总在夜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在数着爸妈什么时候会来接他。
直到去年冬天,他在巷口撞见他妈。
女人挽着个陌生男人的胳膊,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看见他时愣了愣,随即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他就匆匆走了。
那两百块钱被他捏在手里,直到皱成一团,像颗发臭的糖。
“染哥?”池焰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点慌。
谢染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攥着笔的手在抖,笔尖把草稿纸戳出个洞。
他抬头,看见池焰正盯着他,眼里的担忧像团化不开的雾。
“没事。”谢染的声音很干,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想笑,嘴角却扯不动,只能低下头,假装看题。
可眼前的字又开始扭曲。
他看见他妈给那个小女孩买的草莓蛋糕,看见他爸新换的手机号发来的短信——“有空回家看看”,后面跟着个陌生的地址。
他还看见民政局门口,爸妈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在割他的肉。
原来有些家,碎了就是碎了。像摔在地上的玻璃杯,拼不回去,就算勉强粘起来,裂纹里也永远嵌着灰。
“染哥,你脸好白。”池焰的声音更近了,带着点颤,“要不……去医务室躺会儿?”
谢染没摇头,也没点头。他觉得头越来越沉,眼前的光在晃,像被泡在水里。
他想起池爷爷去世那天,池焰的父母站在堂屋中央,商量着把这房子卖了,说“留着也没用”。
原来不是所有家都能叫家,有的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风一吹就散了。
“我没事……”谢染想说,可话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像掉进了很深的水里,耳边是嗡嗡的响。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很熟悉,带着哭腔,是池焰。
“染哥!谢染!”
池焰的手在抖,他抱住谢染往下滑的身体,后背抵着课桌腿,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他看见谢染闭着眼,睫毛上沾着点湿,嘴唇白得像纸。
周围的同学围了过来,嗡嗡的议论声像群苍蝇。池焰突然吼了一声:“都滚开!”
喧闹瞬间停了。池焰小心翼翼地把谢染放平在地上,用校服垫在他头下,指尖碰到对方的额头,烫得吓人。
“去叫老师!”池焰对旁边的同学喊,声音劈了叉。
他蹲在地上,看着谢染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小时候。
谢染被他爸妈吵架吓得躲在衣柜里,他找到的时候,男孩抱着膝盖,眼睛红得像兔子,却咬着唇不吭声。
那时候他就跟谢染说:“染哥,以后我护着你。”
可现在他只能蹲在这里,看着谢染晕过去,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藏在谢染心里的疼,像根毒刺,扎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发作了。
秦砚和宋亦宸从外面回来时,就看见这一幕。
秦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书包从肩上滑下来都没察觉,他冲过去,蹲在谢染身边,指尖颤抖着碰了碰他的脸颊:“谢染?谢染醒醒!”
谢染没动,呼吸很轻,像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
“他刚才盯着黑板发呆,突然就晕了。”池焰的声音很哑,眼圈红得厉害,“他好像……看见什么了。”
秦砚没听懂,但他看见谢染的眼角有泪滑下来,沿着脸颊渗进校服里,像滴进沙漠里的水,瞬间就没了痕迹。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秦砚还蹲在地上,指尖一直停留在谢染的脸颊上,想把那点冰凉焐热。
他突然很怕,怕这个总是嘴硬、总爱炸毛的少年,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宋亦宸站在旁边,看着秦砚发白的脸,又看了看咬着唇不说话的池焰,突然觉得喉咙发堵。
他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两个整天插科打诨的人,心里藏着的东西,比他们做过的所有习题加起来都重。
谢染被抬上救护车时,秦砚想跟上去,被医生拦住了。
他站在车外,看着车门关上,玻璃映出谢染苍白的脸,像幅被揉皱的画。
池焰跟车走了,临走前回头看了秦砚一眼,那眼神里的疲惫和绝望,像块石头砸在秦砚心上。
教学楼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纸屑滚过。
秦砚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从侧袋里摸出颗橘子糖,糖纸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
他想起谢染晕过去前,盯着黑板的眼神,空洞得像口井。
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是他看不懂的疼,还是他永远够不到的过去?
秦砚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橘子的甜漫开时,他突然蹲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像个没人听见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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