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网吧后巷飘着劣质烟味,谢言踩灭第七个烟蒂时,听见有人喊那个烂在记忆里的名字。
“谢染?”
他猛地回头,碎发下的眼淬着冰。
路灯照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手里捏着限量版的书包,是夏阳二中那套刺眼的校服——林溪月,校长家的千金,以前总往他桌肚里塞牛奶的那个。
“你认错人了。”谢言转身要走,手腕被攥住,姑娘的指甲掐进他新添的伤口里,疼得他眉峰跳了跳。
“我没认错!”林溪月的声音发颤,眼里的光像要烧起来,“你就是谢染!你胳膊上的疤,你皱眉的样子……”
谢言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后退。
“我说了,不是。”
他摸出烟盒抖出根烟,打火机“咔”地亮起,火光映着他下颌的淤青,“滚。”
“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溪月盯着他手腕上的铁链纹身,那是上个月被谢明宇锁在阳台后,他自己用碎玻璃划的,“秦砚找了你整整一年!他说你……”
“秦砚?”谢言突然笑了,烟圈喷在她脸上,带着嘲讽的冷,“哪个秦砚?”
林溪月愣住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谢染,眼里的光全灭了,只剩片荒芜的野,连提起那个名字时,都像在说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就是秦砚啊!三班那个学霸!”她急得跺脚,书包上的挂坠晃得厉害。
“他高考完没去英国,就在本地等你,说你肯定会回去……”
谢言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地上,像他掐灭的某个夏夜。
“回去?”他嗤笑,指尖按在烟头上,烫得发麻也没松,“回哪去?回那个被拆成废墟的破巷子?还是回你们夏阳二中,看你们这些好学生考大学?”
林溪月的脸白了。她看见他校服领口露出的绷带,看见他指缝里嵌着的血痂,突然说不出话。
“我叫谢言。”他把烟摁在墙上,留下个焦黑的印,“还有,别再提那个名字。”
“可秦砚他……”
“他是死是活,跟我有关系?”
谢言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兽。
“他那种金枝玉叶,懂什么叫被锁在阳台三天三夜?懂什么叫饿到啃墙皮?他找我?他不过是觉得没玩够,想找个野小子逗乐子!”
他逼近一步,林溪月吓得后退,撞在墙上。
“你以为他真喜欢我?”谢言的眼尾泛红,却不是哭,是恨。
“他喜欢的,是那个会给他画恐龙、会跟他抢橘子糖的谢染!可那个谢染,早就被谢明宇打死了!”
网吧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响,有人推开门吐了口痰,看见这架势骂了句“疯子”又缩了回去。
谢言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眼泪却没掉。
“你知道我现在靠什么活吗?”他指着巷口的台球厅。
“给人看场子,收保护费,偶尔打个架……这些,你们秦大少爷怕是连听都没听过。”
林溪月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白裙子上,洇出小朵的渍。“池焰呢?你没找池焰吗?”
谢言的笑僵在脸上。
池焰。
这两个字像把生锈的刀,慢悠悠地割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找了,在每个被谢明宇打得爬不起来的夜里,在每个蹲在网吧角落啃冷馒头的清晨,像条疯狗似的打听那个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白眼。
“关你屁事。”他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根快断的钢筋。
“谢染!”林溪月在他身后喊,声音带着哭腔,“秦砚说,他还留着你画的恐龙!他说……”
谢言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留着又怎样?
画恐龙的手,现在只会握钢管和烟。
惦记恐龙的人,大概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做着他永远也看不懂的题。
他走进网吧的阴影里,铁链纹身在光线下闪着冷光。
网管递过来瓶冰啤酒,他接过来灌了大半,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屏幕上的游戏打得正激烈,有人拍他的肩:“言哥,那边有人砸场子。”
谢言抹了把嘴,抓起桌角的钢管。
“走。”
至于林溪月,至于秦砚,至于那个叫谢染的死人。
都滚吧。
他现在是谢言,是能一拳打裂对方眉骨、能面不改色收保护费的谢言。
只是钢管握得太用力,指节泛白时,心里某个角落突然空了一下,像被人剜走了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好像……忘了问林溪月,有没有池焰的消息。
——秦砚——
秦砚把物理竞赛的金奖证书扔进抽屉最底层时,秦颜正倚在门框上涂指甲油,猩红的液体在她指尖晕开,像朵开得刺眼的花。
“爸让你去参加庆功宴。”
她瞥了眼秦砚的背影,语气里的嘲讽藏不住,“怎么?拿了奖还摆脸色?嫌奖金不够买你那堆破烂练习册?”
秦砚没回头,只是把谢染留下的那本物理练习册往书包里塞。
纸页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第37页那道力学题旁边,还留着谢染用红笔打的叉,旁边写着“秦砚是猪”。
“不去。”他的声音很沉,像积了雪的湖。
“随你。”
秦颜嗤笑一声,转身时故意撞了下书桌,谢染的练习册从书包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突然笑了,“还留着?我说你怎么不肯去英国,原来是惦记着那个……姓谢的?”
秦砚猛地抬头,眼底的冷光让秦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这是她第一次见秦砚这样——像头被惹急了的狼,平时藏着的爪牙全露了出来。
“闭嘴。”
秦砚捡起练习册,指尖拂过封面上的篮球队徽,那是池焰用马克笔涂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鲜活的气。
“我劝你别犯傻。”
秦颜拢了拢头发,语气里带了点警告,“爸妈已经在查了,那个谢染就是个拖油瓶,跟着他爸混社会,你跟他搅在一起,不怕毁了自己?”
秦砚没说话,只是把练习册紧紧攥在手里。毁了自己?他早就毁了。
从看着谢染被谢明宇拽进电梯却不敢追上去那天起,从谢染说出“我们完了”却只会站在原地掉眼泪那天起,他就已经成了个笑话。
晚饭时,周曼莉把炖好的燕窝往秦颜面前推了推,语气是秦砚从未听过的温柔:“颜颜明天有面试,多吃点。”
转头看见秦砚面前空着的碗,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又没胃口?秦砚,你到底想怎么样?拿了金奖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要是期末考掉出年级前三,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秦正明放下筷子,指节叩了叩桌面:“下周的托福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英国那边的导师还在等消息。”
“我不考了。”秦砚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餐厅静了下来。
周曼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英国。”秦砚抬头,目光扫过父母震惊的脸,落在秦颜幸灾乐祸的笑上,“我要留在本地。”
“你疯了?!”秦正明猛地拍了下桌子,汤碗里的水溅出来,烫红了周曼莉的手。
“为了那个姓谢的?秦砚,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秦砚的声音很稳,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我只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敢抓住谢染的手,后悔没早点看清他眼底的疼,后悔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温柔,连句“我陪你”都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他被锁在房间里。窗外的月光和谢染晕过去那天的一样,白得像层霜。
秦砚趴在书桌上,看着谢染画的恐龙,突然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原来疼到极致,是连哭都不敢出声的。
宋亦宸找到他时,秦砚正蹲在夏阳二中的槐树下,手里捏着颗橘子糖,糖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妈给我打了三个电话,说你失踪了。”
宋亦宸踢了踢他的鞋,语气不耐烦,“大冬天的蹲这儿装冰棍?”
秦砚没动,只是把糖纸折成星星,动作笨得像第一次学。
“还在找?”宋亦宸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
“张奶奶说,谢明宇带着人去了南方,具体哪不知道。池焰……好像出国了。”
秦砚折星星的手顿了顿,指尖被糖纸割出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橘色的纸上,像颗没晒干的泪。
“我以前总觉得,只要我成绩够好,爸妈就会多看我一眼。”
他突然开口,声音很哑,“后来遇见谢染,我又觉得,只要我对他好,他就不会走。”
宋亦宸没说话。他看着秦砚眼底的红,突然觉得这人好像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个空壳子。
“我错了。”秦砚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连他为什么总穿长袖都不知道,连他晕过去是因为疼都看不出来,我算什么东西?”
他想起谢染后背的疤,想起他总在雨天发呆,想起他说“你这种养在蜜罐里的少爷懂个屁”——原来那不是气话,是真的。
“上周我去了趟拆迁的巷口。”
宋亦宸递给他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那边在建写字楼,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个破书包,里面有本练习册,画满了恐龙。”
秦砚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要熄灭的烛火。
“被工人扔了。”宋亦宸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我没捡回来。秦砚,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秦砚低下头,继续折那颗星星。糖纸被血浸湿,变得软塌塌的,怎么都捏不起来。
“我知道。”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就是……后悔。”
后悔没在谢染说“冷”的时候把外套给他,后悔没在他被谢明宇打的时候挡在他身前,后悔连句“我喜欢你”都没敢说出口。
街对面的奶茶店传来熟悉的音乐,是谢染以前总哼的调子。
秦砚突然站起来,往那边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宋亦宸在后面喊他:“你去哪?”
“买杯甜豆浆。”秦砚的声音飘在风里,带着点哽咽,“他以前……总喝这家的。”
奶茶店的老板娘还记得他,笑着问:“跟上次那个穿黑夹克的小伙子一起来的?他好像很喜欢我们家的甜豆浆。”
秦砚的脚步顿住了。
老板娘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那小伙子看着凶,其实挺护着人的。有次有小混混来闹事,他拿着拖把就冲上去了,嘴里还喊着‘不准砸我哥的豆浆’……”
秦砚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柜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终于知道自己后悔什么了。
他后悔自己没能成为谢染的“拖把”,没能替他挡一次拳头,没能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池焰,还有人愿意拼了命护着他。
走出奶茶店时,甜豆浆在手里烫得厉害。
秦砚蹲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喝,甜得发腻的味道漫开时。
他突然想起谢染笑他“喝个豆浆都能呛到”,想起他抢过自己的杯子,仰头喝了大半,嘴角沾着白色的沫。
那时候的阳光真好啊,暖得像能把所有的疼都晒化。
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抱着杯冷掉的豆浆,在陌生的街灯下,喝出满嘴的苦。
远处传来秦颜的喊声,她大概是来抓他回家的。
秦砚没动,只是把空豆浆杯扔进垃圾桶,动作轻得像在埋葬什么。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谢染了。
但他还是想等。
在这座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城市里,守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像个固执的傻子。
至少这样,在某个下雨的夜晚,谢染要是回来了,还能在巷口的槐树下,看见一个等他的人。
手里攥着颗橘子糖,像攥着个快要融化的春天。
——池焰——
柏林的冬雪落进领口时,池焰正蹲在画廊后门抽烟。
画廊里正举办华人艺术家联展,苏曼挽着池景明的胳膊周旋于宾客之间,水晶吊灯的光映在他们精心打理的头发上,像层虚假的糖衣。
他是翻墙出来的。苏曼给他熨烫好的西装外套被扔在画廊角落,里面还别着朵香槟玫瑰——是他刚才用打火机烧了花瓣,被池景明瞪着眼骂“没教养”时扯下来的。
“池焰?”
身后传来个迟疑的声音,带着点试探。池焰掐灭烟回头,看见个穿驼色大衣的男生,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正盯着他,像在确认什么。
有点眼熟。
男生走近两步,摘下眼镜呵了呵气,镜片上的雾散去时,池焰突然想起这张脸——周明宇,夏阳二中的校草,以前总爱堵谢染的那个。
“真的是你?”周明宇笑了,语气里带着点惊讶,“你怎么在这?我爸带我来参展,没想到能撞见熟人。”
池焰没接话。
他记得周明宇,不仅因为这人总找谢染麻烦,更因为有次谢染把他摁在篮球架下,问“你知道他后颈有道疤吗?是被他爸用烟灰缸砸的”,当时周明宇的脸白得像纸。
“谢染呢?”周明宇往他身后看了看,像在找什么,“你们不是总黏在一起吗?他也来德国了?”
池焰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泛白。谢染。这个名字像根冰锥,扎得他喉咙发紧。
“不知道。”他的声音很哑,是昨晚在酒吧喝多了的后遗症,“早没联系了。”
周明宇愣了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也是,听说他爸把他带走了。当初在学校……”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包烟,递了一根给池焰,“你爸妈……还好?”
“死了。”池焰接过烟,打火机“咔”地亮起,火光映着他眼底的红,“在我来德国那天,就死了。”
周明宇的手僵在半空。他大概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脸上的惊讶盖过了客套。
池焰吸了口烟,烟圈在雪地里散得很快。
他想起上周苏曼给他整理衣柜时,翻出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是他偷偷从国内带来的,胸口印着夏阳二中的校徽,被谢染用马克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涂鸦。
“苏曼说这衣服晦气,想扔了。”池焰笑了笑,笑得肩膀发颤,“我把它藏在床板下了,上面还有谢染的汗味呢。”
周明宇没说话。他看着池焰嘴角的笑,突然觉得比哭还让人难受。
“你知道吗?”池焰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对自己说,“谢染以前总抢我的排骨,说‘池焰你太瘦,多吃点才有力气打架’。他自己却啃干面包,说‘我减肥’。”
雪落在他的发梢,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我以前总嫌他管得多,嫌他脾气暴,可现在……”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我连个能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周明宇想起最后一次见谢染的情景。那天在学校后门,谢染背着书包,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道新添的擦伤。
他看见周明宇,没像往常那样炸毛,只是淡淡地说:“以后别找池焰麻烦,有事儿冲我来。”
当时他只觉得谢染在装酷,现在才明白,那是在护着谁。
“我上个月回国,去了趟拆迁的巷口。”周明宇的声音很轻,“那边在建商场,我看见个流浪汉,背影像他,喊了声‘谢染’,那人跑得飞快,像被鬼追。”
池焰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要烧起来:“你看清楚了吗?他穿什么衣服?有没有疤?”
“天黑,没看清。”周明宇摇头,“但他胳膊上好像有纹身,铁链子形状的。”
池焰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铁链纹身。谢染以前最讨厌纹身,说“像混社会的”,可现在……
“我要回去。”池焰突然扔掉烟,转身就往画廊跑,雪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像没察觉,“我必须回去。”
周明宇在后面喊他:“你怎么回去?你爸妈不会同意的!”
池焰没回头。他冲进画廊,撞翻了门口的香槟塔,水晶杯碎在地上的声音像极了那年谢明宇砸碎的玻璃杯。
“我要回国!”他对着池景明吼,声音劈了叉,“现在就回!”
池景明的脸色铁青,苏曼尖叫着躲到他身后。
宾客们的目光像针,扎得池焰浑身发疼,可他不管,他现在只想回去,回那个拆成废墟的巷口,哪怕在那守一辈子,也要等到那个可能胳膊上纹着铁链的人。
“你敢!”池景明扬手就要打他,被池焰猛地抓住手腕。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眼神里的狠劲让池景明愣了愣。
“我叫池焰。”
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雪的寒意,“不是你们的宠物,不是你们用来装点门面的摆设。”
他甩开池景明的手,转身往外跑,西装外套被风吹得敞开,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是他刚才翻出来套在里面的,胸口的涂鸦在水晶灯下晃得刺眼。
周明宇站在画廊外,看着池焰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像颗决绝的流星。
他想起谢染以前总说“池焰看着软,其实比谁都倔”,原来真是这样。
雪还在下,把柏林的街道染成一片白。周明宇掏出手机,翻出个尘封的号码,那是他以前托人打听来的,谢明宇在南方的地址。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地址发给了池焰,附了条信息:“找到他,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周明宇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夏天,谢染把池焰护在身后,对着他扬起拳头,眼里的光比阳光还烈。
那时候的他们,多好啊。
好得像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而现在,有人要去把梦找回来了。
哪怕前途未卜,哪怕风雪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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