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玻璃映出两个疏离的影子，一个冰冷如水，一个昳丽如火。宴会厅内的啜泣和恐惧被无形地隔绝在他们身后几米之外，形成两个泾渭分明世界。
沈烬余没有看雾，他透过镜像，肆无忌惮地描摹着谢云敛的侧脸轮廓。真是一张适合沉默和思考的脸。他在想什么？规则漏洞？系统逻辑？还是……我？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要笑出声。
他指间的餐刀又转了一圈，寒光微闪。
就在刀光闪烁的刹那，玻璃映出的那个男人，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不是因为餐刀，也不是因为沈烬余。他的视线依旧锁定着窗外翻滚的浓雾，仿佛那里面藏着比身后血腥地狱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沈烬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雾，什么也没有。
不，不对。
沈烬余眼底那点玩味的笑意慢慢淡去，一种猎犬般的警觉取代了它。他微微眯起眼，将全部注意力投向那片混沌。
浓雾……在变化。
并非形态，而是某种更内在的质感。它不再是均匀的灰白，在某些区域的深处，似乎有更沉的暗流在涌动，像墨水滴入清水，缓慢地、不祥地晕染开来。那暗色并非静止，它在细微地翻滚、凝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雾的母体中孕育，即将挣脱而出。
几乎同时，宴会厅内幸存的人们也注意到了窗外的异样。低低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恐慌有了新的方向。
“雾……雾是不是变黑了？”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它过来了！它朝我们过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缩，仿佛那坚硬的玻璃随时会碎裂，放外面那未知的恐怖进来。
谢云敛依旧一动不动。只有沈烬余透过镜像，捕捉到他眼底飞速掠过的、数据流般的光芒。他在计算？分析？还是在……期待？
真是疯子。沈烬余心想。比自己还不怕死的疯子。
下一秒，那翻滚的暗色骤然凝聚成数股清晰粘稠的黑色流束，如同巨大的、活着的触手，无声且迅猛地扑向落地窗。
没有撞击声。
那些黑色流束在接触到玻璃的瞬间，就像水滴融入海绵，毫无阻碍地渗透了进来。
它们进入宴会厅后，速度陡然放缓，不再是攻击形态，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阴影，贴着墙壁、天花板、地面，开始缓慢地流动、蔓延。所过之处，光线仿佛被吸收，留下更深的暗影。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尘埃气息的味道。
它们无视了吓瘫在地的人群，如同潮水绕过礁石。
其中一股，径直朝着谢云敛和沈烬余所在的方向漫延过来。
谢云敛终于动了。
他极其迅速地侧身，不再是背对，而是变成了侧对那股蔓延而来的黑色流束。他的目光依旧冷静，快速扫过流束的路径、速度、以及它经过时对光线和环境的影响。
他在收集数据。沈烬余立刻明白了。他甚至不愿意背对未知风险，而是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又能随时反应的最佳角度。
那黑色流束蔓延到他们脚下。
谢云敛低头看了一眼。沈烬余也低下头。
流束像是有意识般，在即将触碰到谢云敛鞋尖时，微微分流，绕开了他，仿佛他是一块绝对零度的冰，连这种诡异之物都不愿轻易触碰。
而就在同一刻，另一股分流的黑色流束，却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猛地加速，欢快地缠上了沈烬余的脚踝。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透过丝绒面料渗入皮肤，那不是温度的寒冷，而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死寂的阴冷。紧接着，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拖拽力传来，要将他拖入那无边的黑暗深处。
沈烬余瞳孔骤缩。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来了。这才是他期待的。与众不同的关注。
他几乎要顺从那股力量，任由它将自己带往某个未知的、或许更有趣的结局。
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即将失去平衡的刹那。
一只手伸了过来。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力度却大得惊人。它精准地抓住了沈烬余的手腕，冰冷的指尖几乎要嵌进他的腕骨。
沈烬余猛地抬头。
谢云敛依旧侧着身，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从那些流动的黑暗上移开，仿佛抓住他只是顺手而为的一项必要操作。他的眉头微蹙，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像看到了实验数据出现了计划外的波动。
“别动。”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它在测试反应。”
沈烬余僵在原地，手腕上冰冷的触感和那人话语里绝对的理性，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枷锁，将他那点疯狂的跃跃欲试硬生生按了回去。
缠在他脚踝的黑色流束似乎迟疑了一下，那股拖拽力稍稍减弱，却并未松开，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缠绕着，蠢蠢欲动。
谢云敛的目光终于完全转过来，落在沈烬余脸上，又顺着下滑，落到他被缠绕的脚踝上。他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负面情绪。”他吐出两个字，像是得出结论，“或者……强烈的表演欲。”
“它被这个吸引。”
沈烬余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裸的感觉席卷而来。比被黑暗缠绕更让他战栗。
就在这时，那冰冷的、管家的声音再次通过广播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
“初巡结束。”
“请各位客人依据手环指引，前往各自客房休息。”
“祝各位……晚安。”
声音消失的瞬间，那些蔓延在整个宴会厅的黑色流束，如同接到指令的士兵，迅速后退，汇拢，如同退潮般缩回窗外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包括缠绕在沈烬余脚踝上的那一条。
冰冷的触感和拖拽力瞬间消失，只留下脚踝皮肤上一圈淡淡的、仿佛被冰灼过的红痕。
谢云敛立刻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处理一个故障代码。他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看向自己手腕上突然亮起微弱蓝光的手环。
沈烬余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那人手指的力度和冷意，脚踝上则是被黑暗缠绕过的印记。
他抬起手，看着腕骨上微微发红的指印。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谢云敛离开的背影，黑色琉璃般的眼睛里，所有的玩世不恭和刻意表演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极致的兴味。
冰与火。
理性与疯狂。
观察者与……吸引黑暗的飞蛾。
他轻轻舔了一下微微发干的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剧本，好像变得更好玩了。
谢云敛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循着手环上闪烁的微光，穿过依旧沉浸在惊恐中的人群，走向宴会厅一侧不起眼的副廊。沈烬余立刻跟上，暗红色的衣角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醒目的轨迹，像一道不肯熄灭的余烬，固执地追随着前方的冷光。
廊道墙壁上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起。脚下厚实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彼此间沉默的呼吸，以及一种无形却紧绷的张力在蔓延。
沈烬余快走两步，与谢云敛并肩，侧着头看他：“刚才，谢了。”他的语调轻快，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感谢，反倒更像是一种新一轮的试探，“不过，‘表演欲’？这个结论怎么得出来的？就因为我在桌上扔了把刀？”
谢云敛目视前方，脚步频率未变，甚至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一分。
“概率分析。”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说明书，“恐慌环境下，异常平静者与异常活跃者均属非常态。前者多为潜在控制者或观察者，后者多为寻求关注或具有表演型人格倾向。你的行为模式更符合后者。加之黑暗流束对你的显著反应，初步判断，其触发机制与强烈的、外放的情绪或精神波动相关。”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看了沈烬余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扫描一个疑难数据。
“你的价值在于，你是一个高效的反应触发器。这对后续规则测试有利。”
沈烬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价值？触发器？他把他当成……一个特别好用的工具？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被冒犯和被点亮的兴奋感冲上头顶。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纯粹“物化”的角度来看待他。剥开所有情感、道德、甚至人性的外衣，直白地评估他的“使用价值”。
这比任何恐惧、厌恶或迷恋的眼神，都更让他感到……刺激。
“哦？”沈烬余拖长了语调，眼底的光芒重新亮起，甚至比之前更盛，“原来我对你这么‘有用’？”他凑近半步，几乎要贴上谢云敛的手臂，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那……合作怎么样，观察者先生？你保护你这件‘高效工具’别提前报废，我呢，就负责……帮你触发所有你想测试的反应。”
谢云敛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门牌号是冰冷的金属数字：713。
他的手环光芒熄灭了。
他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完整地正视沈烬余。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寒潭，里面没有任何被冒犯或者被诱惑的波动，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计算。
“合作基于对等价值交换与可控性。”他陈述，“你的不可控因素过高，情绪变量极大，目前评估，弊大于利。”
说完，他不再给沈烬余任何反驳的机会，伸手推开了713的房门。
门内是一个布置奢华却同样冰冷的客房。谢云敛一步跨入，反手就要关门。
“喂！”沈烬余下意识伸手抵住门板。冰冷的木料触感让他指尖一缩。
谢云敛的动作停住，隔着门缝看他，眼神里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只有等待他下一步动作的、近乎漠然的耐心。
沈烬余所有准备好的、或调侃或挑衅的话，在那样的目光下突然都哽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邻居。”他指了指旁边那扇紧闭的、门牌号为715的门，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看来我们挺有缘。”
谢云敛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715的门牌，脸上没有任何“有缘”的表示。
“根据监控分布与通道结构分析，所有客房布局应呈环形分布，相邻概率高于百分之十七，‘有缘’判定不成立。”他面无表情地纠正，“建议你尽快进入房间。规则并未保证走廊绝对安全。”
话音落下，他不再犹豫，稍一用力。
“砰。”
厚重的橡木门在沈烬余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沈烬余站在寂静无声的走廊里，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板，眨了眨眼。
几秒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概率分析……布局分析……弊大于利……”他重复着那几个冰冷的词汇，笑声越来越大，在空荡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音，听起来竟有几分畅快。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止住。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谢云敛攥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冰冷的力度。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脚踝上那圈淡淡的红痕。
“观察者先生……”他喃喃自语，眼底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你只想测试反应？”
“可我想看看……”
他转过身，面向自己715的房门，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丝扭曲的兴奋。
“……你这块冰，彻底碎掉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定……美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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